韵海荷心

到柜台做收银员的第一天早上，谢荷翁学会了低头，只看鉴真记录客人信息，尽量不去直视他们的本体。

但有个难题，迫切需要他解决。

柜台的毛笔，拿乔不干活。

毛笔尖在柔韧的纸张上描摹数下，都没能留下一丝墨迹。“凌霄哥，这毛笔是什么来历？”

“秋宫去旧物市集淘回来的，它的前主人是一只弱小的妖，另辟蹊径以书入道，成书圣大名，可惜终究贫困短寿。这种用料普通的笔要成精可不容易，大约是沾染了书圣文气。”

凌霄花想了想，补了一句，“它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可要我帮你一把？”

“不用。”谢荷翁捏着笔杆想了想，弯腰，把笔扔地上，接着说道：“我从厨房来，今天踩了鱼血，路过花园踩了泥巴，还不小心踩到一口浓痰。”

他脚掌擡起，悬在毛笔上方，要落不落的。

毛笔扫了一眼他鞋底，就只有点灰尘，没有污渍，“幼稚小儿，还想骗我？老夫宁折不屈！”

这招居然不奏效？谢荷翁可不信这毛笔会是什么硬骨头，它鄙夷凌霄，还不是每天为凌霄代写账目？

他歪头看看自己脚底，园林内干净，他一路行来脚底板不够脏，他粗着嗓子“嗬嗬”两声，“你有骨气，你清高是吧？你可想过，我没踩到浓痰，但我自己能吐痰。”

“你！腌臜！”毛笔气得原地起立，被谢荷翁一脚踩倒。

毛笔挣扎不脱，只得尖声怒骂，“竖子无礼！你欺我力弱，唾痰侮辱，安知自己日后不会落得我这般下场！”

谢荷翁愣住，继而暗叹一口气，慢慢蹲下，用手指撩拨那黑黝黝的笔尖，“你骂我腌臜，但你自己不也狭隘？谁生来文采非凡？你一个文字工作者，遇见文盲更该教育培养，将文化传播开来，怎么能心高气傲，搞封闭歧视呢？”

毛笔顿了顿，反驳道：“你胡诌，说这一堆，只是想占我便宜！”

“我可没有胡说，你虽然是一支笔，但最初的时候也是一字不识吧，必然有一个教导你书写和文学的妖，他歧视过你吗？他没有，他教得你满腹经纶，甚至生出了自我意识。”

“他以大爱无私教导你，你却只学会了狭隘吗？”

湘妃竹笔一生的起点，便是在那个号为书圣的妖怪手中，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习得文字，又在他反复的吟诵和苦闷的自我倾诉中，通情晓理，凝出精魄。

自从流落衢城，它沦为一支记账录事的笔，再没有谁知道它曾经在一只手的把握下，写出过能勾连鬼神的文字，也没有谁再提起它的旧主，那个命途坎坷的书圣了。

毛笔直挺挺躺在地上，久久没有回应。

谢荷翁将它拿起来，擦去周身的灰尘，“我识字不全，更不会写，我想求教你，像求教老师一样，恳请你教我写字。”

毛笔躺在他手心里，不动，也不吭声。

凌霄花挂在半空，静静的看着。

重新翻开账本，找到最新的那一页，谢荷翁躬身提笔，毛笔饱满的笔尖抹上白纸，轻轻一摁，润泽的墨汁晕染开来，显出一个油亮的点。

笔尖开始吐墨，谢荷翁一笔一划，记下了两个客人的姓名，宛千丝，宛青丝，及房钱。这两个名字后面，听从凌霄的建议，有着大片空白，留待以后记录。

等他写完，毛笔拖声长叹，“真……丑……啊……”

看着纸上歪七扭八的几个字，谢荷翁品了品，也摇头，“确实丑，可惜了你的墨汁。”

他自己都这么说了，毛笔倒不好继续吐槽，它在柜面上滚了一圈，“老夫的墨汁无穷无尽，你这算什么。”

“那以后，还望你多担待，多指导了。”

毛笔哼了一声，“你若懂礼，老夫自然教你。”

这小小的难题，自此顺利解决，等着谢荷翁求助的凌霄没能如愿，倒也没有太失望，他只是更加好奇，这个在鉴真之下依然能隐匿种族的小崽子，如此洞悉心智，到底是什么来头？

……

韵海阁靠近城门，门口的大街上，总有驻足向城墙外张望的妖，而他们大多只站在街上，看城外黑麒麟与卓山大王斗法，不会进店来。

住宿的客人，大多从城内专程过来，一进店便是订房，言明要久住，店内天地两组客房，一个白天就定出去了大半。

傍晚时分，秋宫来到柜上，提笔修改了房价，天地字号的房间本就高价，并未修改，倒是玄黄二类，房价竟然飙升了三倍。

秋宫改好价格，背着手笑得像个老狐貍，“这些穷酸，没本事自保又舍不得钱住店，我倒要看看，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秋宫解开腰间的布袋，将聚宝盆里的钱倾倒，又取了账本，施施然走了。

谢荷翁站了一天，腰腿酸痛，他打着哈欠捶着腰，问道，“凌霄哥，为什么老板突然涨玄黄字号的价格啊？”

“天真，你以为天地字号的价钱就没涨？他昨天就涨过了。昨夜，城北的鲍宫人一门被屠，秋宫立马将天地字号的房价提了五成，今天来的贵客们都知道涨价了，他们质疑过吗？”

原来昨夜就涨过价了，今天开出去的上百个房间，确实没有一个妖对房价提出过质疑。

“鲍宫人是谁？”谢荷翁好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