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这才惊觉自己唐突,一揖道:“对不住,是重光言语失礼。我只是觉得……与师兄投缘。”
清均听他如此说来,视线落在重光身上格外温和:“无妨,我也觉得你我甚是有缘。”
重光垂眸:“师兄高雅出尘,不染尘埃,让重光敬佩。”
不像他,困于心结。
清均抿了抿唇:“不染尘埃可是好事?”
重光一愣:“不染尘埃,一心向道,不好吗?”
元溱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心有迷障,唯怕看不破。
若能不沾尘埃,在重光看来,是幸事。
清均神色平静,覆手而立,广袖宽袍,仿佛月下仙君。
他垂着眼睑,轻轻地说:“不染尘埃不过是放下所求,隐下所求,压抑所求,一直如此,总有累的一日。”
重光心间一跳:“师兄所求为何?”
清均驻足回首,看着重光,日光照入他的眼底,是无人得以明了的情绪。
“以前所求是什么我倒是忘了。”
他突然一笑看着远处的山谷:“说来,不知重光可喜茶?”
挥手间,便已有一群飞鸟捧着玉盒来到茶树下,远处一株碧草在雾中化作了一抹苍青,淡青色的叶被采摘的鸟雀压得弯了下去。
取出的红泥炭炉古朴雅致,清均端起玉盒内的脆嫩倒进紫砂壶中,清新的茶香随着朦胧的雾气四散而开。
“我对此道倒是有些了解,今日恰巧得了好茶,不如借花献佛。”
对方的动作依旧不急不缓,举手投足间俱是清雅:“这‘半山眉’极难保存,我曾与友人尝过一次。”
“那时,煮茶之人以天水入茶,风荷为盏,煮出来的茶滋味入口生香,经久不忘。可后来我自己效仿为之,尝到的却是苦涩。”
重光一掸袖袍,行礼后在对方对面坐下,他看着那袅袅而起的茶雾许久,才道:“心境不同,烹出来的茶也会不同,想来师兄那位友人极善于烹茶。”
“或许是吧。”
清均摇头一笑,转而将又一盏茶递与重光:“重光不妨尝尝这盏。”
重光擡手接过,先观茶色,见浓郁之色,却又不显浑浊。
稍微一摇晃,便有清香缭缭而出,入得肺腑,安得心神。
他浅尝一口,不淡不涩,可见火候正好:“师兄谦逊,这茶恰到好处。”
清均拨弄着茶香,幽幽地说:“或许是这次煮的更久一些,茶色虽不如一开始那般通透了,但是茶味沉淀厚重,有了滋味,也肯时时回味。”
“便好似这世间情谊,初尝时其实不过一点心神波澜,未必尝得尽背后种种。必要煎熬上一段时候,恍然大悟其中的苦尽甘来,才算品尝到了火候最好时的滋味。”
话语静静地回响在山谷,那些被召唤出的飞鸟窸窸窣窣地围在清均身边。
重光默然良久,注视着小炉里的水再次沸起:“师兄,时辰到了。”
再煮,茶就老了。
清均有些出神,他拿起玉勺,将第茶舀出一碗带给重光:“重光好茶,可知这茶若煮久会如何?”
茶色渐深,茶叶沉浮间已可见些许浊意,茶香也不复初时清新。
重光端起滚烫的茶水,抿唇沉思片刻,随即饮下,是意料之中的味道。
残香,微苦,一点鲜爽滋味姗姗来迟。
茶过了滋味最好的那时间,再煮,自然是要变苦的。
重光垂目,感觉着茶盏边缘的温度一点点凉透:“过犹不及。”
清均顿了顿,轻描淡写将自己的失态揭过:“是啊,过犹不及,哪怕是再好的茶,再这么煮着,最后都将是一汪苦水。”
就如世间情谊,也是如此。
此时火舌渐消,而盏中的茶水已经浑浊不堪。
重端端正正地看着他:“既然世间之茶煮到最后都不过一汪苦水,师兄又何必执着于那一盏?”
清均的目光落在那最后一道茶上,他笑了笑,给自己乘了一盏,端起一饮而尽。他笑道:“这世间许多事,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世上很多事情,哪怕最后是自讨苦吃,也没有后悔的道理。
重光看了眼最后一碗早已茶色深沉的茶汤:“师兄不悔便好。”
他不知对方心结为何,又遇到过什么,但是修道修心,最重要的就是不悔,唯有诚于心,方得始终。
清均微微失神,目光好半天才从重光的身上移开。
他轻笑道:“我从不后悔。只是……重光你既然舀出了最后一盏,为何不喝?”
重光看着这盏浑浊不堪的茶:“……”
清均侧过脸,嘴角微微勾了下:“不喝也无妨,本就是已经煮坏的茶。”
下一刻,他笑着伸手去取重光手中那盏苦水。
重光视线落在他唇角,微微晃神,一时间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收回手,阖上眼,金色的发在站散在两肩:“舍命陪君子,重光不才,这茶再苦,亦能陪师兄喝一杯。”
清均呼吸微滞,毫无征兆的,心里仿佛漏了一拍。
重光端坐在对面,他面不改色的喝下那盏苦水,笑道:“重光修行时间不长,觉得茶虽过犹不及,却年年新发,想要饮茶,可待来年,师兄不必介怀。”
想要饮茶……可待来年?
清均衣袖一挥,将所有器具收入袖中,眼中晦涩:“一时迷障,让重光见笑了。”
他状似无意道:“说来不知重光可有了心仪之人?”
这话问得突兀,重光却并不觉得突兀,仿佛他们二人之间已熟稔到可以无话不谈。
他笑了笑,起身:“我辈求道,能不沾染情之一字,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重光惟愿一心修行,得证大道。”
清均端着茶盏的手收紧了一点,声音却极平静,也极温和:“是吗?茶若煮久,来年亦可再发,那么重光可能与我共饮?”
顷刻,环绕的鸟雀们一片安静,仿佛连风都停了下来。
清均看重光不答,目光也深邃起来,似轻轻责备,更似玩笑:“怎的,你我如此投缘,莫非是我自作多情,不愿结友?”
重光呼吸一顿,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只笑道:“怎会,重光以为,一路行来,我与清均师兄早就是好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