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不晚的话,面应该还是热的。本是赶路的时间,他却在一处停了下来。无不熟悉的声音,擡眼看去,先看到的是一抹白色,几近透明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瘦的原因,握着竹简的那只手骨线绷紧,显得颇为冷清。再然后是,凤眼薄唇,明明是要竖冠的年纪,他偏爱那条白色发带,从少年至青年从未变过,一直是高高的马尾。
应该是尤清仁有事,叫他代课,一年少轻狂的弟子问他,“何为仙道,何为仙者?”
站在门外的薛省一字不漏的记了个清楚,看着里面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突然没由来了感觉,他的少年和曾经都已经过去了,是旧人旧物……
薛省去吃那碗面,已经凉透了……而在他离开后的那一秒,青年突然转头,看着门好一会,直至弟子轻唤好几声“夫子”,才回过神。
……
尤清仁猛咳了几声,显然是没打算轻易放过他,“那好,我问你背后议论师长名讳是何道理?!”
薛省尾指不自觉地勾了勾马尾的发梢,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魂魄里都是掺杂着亡人的戾气,随后,他道:“弟子不知,答也错,不答也是错。不如等师长消气以后再说又或者……师长的度量大一些当作没听见。”
尤清仁觉得自己像一块刚被泼了水,又被丢进火堆里烧得正旺的木炭,尽管有水分,却仍忍不住蹭蹭冒火怎么压都压不住,他猛地拍案起身,怒道:“你若是这样说,若是学生犯了错,还要我这个做师长给他道歉不成!!!”
众人都被薛省这般话给惊到了,他也本不想闹得这么难看,谁叫尤老头让自己做那只杀鸡儆猴的“猴”。早上的劳力白做了,自然是要收点利息了。
薛省沉思片刻,没有说话,众人以为他消停了一会,没想到下一刻——
语一出惊死人,他轻佻嬉笑道:“师者所以传道薛省业解惑,若是没有容人之量,解惑之能,何以为师啊?”
尤怜也转过来看他,眉宇微撇,神色甚是冷淡微末间还带有一丝厌恶。这样的人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他和薛省接触不多,知他风格迥异,次次总能惹他不高兴,可糕点,饭菜,背上处理好的伤口……以及罚跪都是他带来的,那厌恶里也掺杂……
“你……你,藐视师长,真是毫无礼教!”尤清仁直接把手里的玉筒扔了过去,薛省闪身躲过,玉筒登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碎了。
“自以为在山野待过几年,就把自己当成山野大王!!”尤清仁肺都要气炸了。
山野大王一般称呼在山上捡到的孩子或弃婴,而薛省是金灵道人在郊外的山林捡到的。
“聒碎,你告诉他,如何……如何做!”尤清仁真的被气极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尤怜看了一眼薛省,颔首示礼,淡然答道:“一自省;二为祈蒙见恕。”
薛省轻佻地笑道:“若是自省有用,又何来我这等的不思进取。”
“歪理邪说。”
尤清仁气到肩膀都在颤抖,怒道:“昨日听你师傅说你性子虽是顽劣些,但本性还是不坏的。今日瞧你招待客人也是好的,可如今想来,不过是装的。你简直无可救药!!!料我之前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
“——简直荒谬至极!!”尤清仁连拍了好几下桌子,桌案上的东西晃动不停,。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薛省得了命令,麻利地滚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提醒尤清仁别气坏了身子。
惹得尤清仁又一玉筒砸来,碎了一地。这次薛省没有躲,玉筒砸在他的头上瞬间流出血,他眼里满是委屈,脸上却笑嘻嘻,道,“这样师长消气了吧。”
竹雅堂里的人全都一愣,他们以为薛省是会躲的,现在砸破了脑袋还笑着安慰人,这真是……太诡异……太膈应人了。
薛省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关好门,独留惊呆一地的众人。在关门转身的一瞬间眼中完全没有了委屈,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死老头,看我不膈应死你。”
刚关了门,揉了揉头。晃了晃腰间的铃铛,心情莫名好了好多。也就是这声铃铛声,薛省身上那股戾气竟然莫名的消融了,心道:铃铛声不怎么脆,今年生辰师傅应该还是送铃铛,得了,不操心铃铛了。
“尤夫子!”
众少年惊呼,直勾勾看见,尤清仁直直地倒了下去,尤清仁竟然被薛省气倒了!幸好尤怜及时接住了他,没磕碰到。
薛省在三清逛了大半天,摘花弄草,惹得过路的尤家弟子纷纷教育。他讨了个没趣,顺便去瞧了瞧江泽离,看他不忙不慌地指挥着,已有几分未来仙君宗师的模样,自觉地没有上去帮忙。
只一眼,薛省就知道自己是做不成那样清风晓月,姣姣玉洁的君子。第二条和第三条才和自己相配,江湖侠客,怒马江湖想想都激动呢!
众人听完了学,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人,想起薛省眼睛那满是委屈的雾气,纷纷猜测他在某个地方伤心委屈,不过能把尤清仁气倒下,他薛省算是三清第一人。弟子们不由得在心里敬佩。所以薛省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本该躲在角落里默默伤心委屈的人,却在六瑶大快朵颐吃着猪蹄,好不惬意,哪有委屈伤心的意思?
众弟子:突然有点心疼尤清仁了。
众人傻眼一时间议论纷纷:“梦成兄啊!尤清仁叫你滚,你就滚,佩服佩服!”
薛省道:“滚就滚了,左右我在他眼里就是讨嫌的,那我干嘛还讨着他。”
路清野道:“薛兄,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也不用这么直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没什么事吧?”
薛省撩了撩自己的额发,落出光洁的额头,完全没有受伤的痕迹。他道:“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路清野惊道:“薛兄,你这是?”
薛省笑道:“不过一个小小的幻术,顺便膈应膈应那老头子。”
路清野坐到他对面赞道:“妙啊!薛兄,今后我也用这招,你是不知道,你走了之后,那老头脸色有多黑,人都被你气晕了。”
薛省:“哈哈哈!活该,谁叫他!”
没多久他们的报应来了,尤怜立在他们身前,他眼神极淡,薛省察觉了一丝危险气息。果然,他道:“师长叫我过来转告你们,他看了眼路清野,又望了眼薛省,一个抄《仪集》三遍,一个《仪集》五遍。”
“另外薛省罚三百戒尺。”
“三百!开什么玩笑!”
薛省不满地问道:“就算三遍我也认了,为什么是五遍,能不能少抄两遍?”
“少讨价还价,告诉你一个字都不能少!”尤怜冷笑一声,“你……”
“公然挑衅师长,不思进取,贸然欺骗。”
“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没污没了你。”
“别说得那么严重吗?我顶多也就算欺瞒。”薛省扯上他的衣袖道:“尤怜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不然你去和师长说说,叫我别抄那么多遍了。你家那本《仪集》抄五遍,抄完我不得原地飞升不可。”
尤怜甩开了他的手讥讽道:“那还不好,省得你修炼了。”
薛省:“你……!”
“午时三刻自行到戒律堂领罚,晚了我亲自抓你,加倍!”
薛省还想和他理论,可那道衣带飘飘的白色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摆明了不想跟他交谈。薛省都要口吐魂烟了!
路清野怕他又搞出什么幺蛾子,赶忙拉住他,低声道:“好了好了,薛兄,大不了我替你抄一些好了。”
午时三刻,薛省在戒律堂左右徘徊,往里看数名戒律堂的弟子静候于此,手握竹制戒尺,足长十二寸,比寻常戒尺长了两倍不止,而且还泛着油光,必是身经百战!持戒弟子皆是一派冷肃模样,想来半点情面都不会留。
路清野看着那戒尺和人有些犯难,“薛兄,要不躲一下?”
“躲?往哪里躲?”尤怜冷笑一声,“薛梦成还不给我过来!”
入夜,竹雅堂。
竹雅堂旁边有一间隔间,名叫思言。是专门用来惩罚那些不服管教的弟子,抄写的。
一张桌案,两盏墨砚,两盏烛台,一人。思言里一片寂静,只有墨笔在纸张书写的声音,香炉熏着冷檀香。
薛省掐着腰嗷嗷叫把《仪集》抄了三遍,手腕酸疼无比。现在可是全身都痛啊!暗自腹诽路清野这家伙,说好了帮他抄。结果他抄完之后,帮他抄了十多页,就弃他而去。又把尤怜骂了一遍,他屁股都快打成火烤红烧肉了,还特意嘱咐了执行的弟子,不要打手要留着罚抄。
薛省吐出一口闷血:尤怜,我草你大爷!
从前的将军哪用得着动笔罚抄,战场上他只管奋勇杀敌,军中一切需要审批的东西都是姚羡替他。要说原因,就是历经两世的将军,他那一手字是形如鬼爬,状如狗刨,无法入眼。如果尤清仁那老头在的话肯定会愤怒批评道:“其性劣,其文甚之。”
一想到那老头和他的得意弟子薛省就越发觉得头昏脑涨,心累无比,索性弃笔不抄了。
正值无聊之际,门外的一声敲门引起他的注意。
看到门外的人,薛省惊喜地叫道。来人手指抵住唇间,示意他小声一点。薛省连连点头,四处观望发现没人,赶忙拉人进来。来的人正是路清野,他从袖袍里掏出两样东西,嬉笑道:“薛兄,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薛省闻了闻,惊喜道:“酒!还是三清的棠离酒,路兄,你上哪里弄的?”
尤家家规森严,不到休沐时间一般不让喝酒,尤家一个月只有两天是休沐时间,也只有那两天是允许喝酒。也有弟子按捺不住,偷偷地喝。没发现还好,发现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蛮血腥的。
棠离酒是六瑶特供,数量有限且极其抢手,前世薛省在六瑶喝到棠离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路清野一脸傲娇地道:“识货啊薛兄!这可是我托关系换的,刚开始,他还不愿意,不过我提出用几块上品灵石他就答应了。今日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可拿出来,够意思吧!”
“够意思!真是太够意思了!”等等,几块上品灵石……!!!
你确定不是贿赂?要知道几块上品灵石,够普通修士挖矿三年含泪得来。难怪说千金难买我乐意,有钱……就是好!
两人都不用扫描酒杯,大碗,举起坛子,两人碰杯痛饮。他俩都是酒量极好,酒瘾极大的酒坛子,没一会两坛酒空空如也。前世他常和军中将士痛饮,一次就是四五坛。这次只有小小一坛,自然是意犹未尽,还想喝……
路清野打了个酒嗝,见天色已晚,步子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稳,“薛兄……我先走了,你慢慢抄、抄啊。”
而薛省正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棠离酒虽好,却极易醉人,后劲也是极大。要换成前世将军肯定是不会醉的,可他现在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自然是会醉。路清野也是。
琼林尤氏的弟子年满十四便要巡夜当值,今夜恰好是尤怜当值,路过竹雅堂,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