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
花瓣消散了,人世间的执念也莫过于此。他听见了容姐姐的声音,带着忏悔的哭腔,他从未见她哭过,还是如此脆弱不堪的模样,“阿省,对不起,容姐姐那时鬼迷心窍,说了胡话,对不起……”
“容姐姐只是一时冲昏了脑,对不起……”
“对不起……”
一句句对不起,直敲人心上,透过声音薛省甚至能看到容姐姐道歉时,那张,苍白而又无力的脸。
他细碎的捏了一下,花瓣被揉碎的光,低声地说了一句,“没关系。”只是你应该跟我说实话的,我在山里那些年,有怨过你。不给我写信,也不捎句话。
长风猎猎吹起他的衣摆,眉淡淡地蹙着,尤怜第一次知道,原来热烈如太阳的少年也会有埋藏在心事的秘事。
他握着了他的手,好像两个人在冬天在一起取暖,就不会冷了,他说,“薛梦成,我在,不冷了。”
附在薛省手臂的小狐貍,和尤怜心神相通,刚刚回忆的事他自然也能看见一些,只不过很模糊。
也很冷。
一切都回归平静,玄河水变成从前般好颜色,阴灵们散了执念随风而逝。苍凉的风一吹,薄雾欲笼,仿佛夜城从未存在。
只有尽头处,一只华发满头几乎断了尾的蛟龙,抱着人无声痛哭。
夜行景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却又没有,有着人心的愧,比死还要可怕、孤寂。
从此,天上少了一只翺翔于天际的蛟龙。只苦了一个人,他走后,世间便多了一个守墓人。
密室。
江泽离亲眼看着茶花凋零,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面色沉重,微掀衣摆,朝夜蓉芷的方向行了个无比郑重的礼,“沅沅姑娘,”千别万话都融在了这一句,“来世安好。”
阵法里的火光,渐渐消散,显现出一个人形来。
江泽离不假思索轻点地面,略过急火,接住了她。
江泽离顿时感觉到皮肉焦灼被绽开的疼痛,忍着打破结界硬生生把人拽出来了。
他目光焦急,施法术让人醒过来,当少女睫毛微颤,眼神映照着空洞无神的自己。他就知道,不是这一个人了。
夜蓉芷的眼神很特别,她的眼神不禁想到了野蛮生长得很热烈的红山茶,但同时看起来又很脆弱,适合捧在手心。
她说:“你是江大哥,我知道你,但我不是沅沅,我是娇娇。”
他失笑点头,抱起‘夜蓉芷’,“我知道,沅沅是沅沅,娇娇是娇娇。”
待他们离开后,底下看似结束阵法,却缓慢运行了起来,像是古老的机械卡子转定的齿轮的声音,咔哒咔哒,渐渐凝集成一个东西。
黑夜中,神鬼面具的黑袍人,嬉笑的看着,一点也不着急。这种从容,像是猎人暗中看着猎物缓慢成长,最终成为囊中之物。
是容阴。
——
‘夜蓉芷’还活着,但薛省一见到她就感觉到了不同,她安安静静地如沉睡的水底的月亮,和热烈的夜蓉芷完全不同。但她却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尤怜率先发现不同,恭敬的道了一句,“郡主。”
甚至阿青,一双眼睛又清又亮,装着孩子特有的童真。他说:“你不是容姐姐,你是谁?”
‘夜蓉芷’一愣,随即斩金截铁道:“我是夜蓉芷,侯府嫡女,夜游国郡主。”
依旧是行了个错礼,‘夜蓉芷’面色现出几分羞赫,“失礼了。”
最后‘夜蓉芷’说,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有意识的,她有沅沅的所有记忆,沅沅能感受的她也能感受到。只不过身体只能容纳一个灵魂,沅沅在欢处笑,父母给她夹菜的时候,她都只能静静地看着。
听起来很孤寂,尤怜道:“可觉得会恨?”
‘夜蓉芷’失笑道:“当初年纪小自然会觉得痛恨害怕,无人回应,无人说话,更甚者想死都死不成,一个不是你却成为了你的人。”
她停了一下,“谁都避免不了害怕吧?”
她话音一转,“可想过来看,沅沅替我挡下了这场劫祸,她爱敬子民,爱敬父母,是很好很好,说起来我也不应该恨她,但说实话在心底我还是恨她的,却也感恩她。倘若没有沅沅,我想我也会做出和她同样的决定。”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夜游子女不至于贪生怕死。”
最后,阿青仍有些不死心,拽着薛省的衣角问,“夜姐姐是死了吗?”
薛省蹲下来揉了揉他的头,指着他心口道:“你夜姐姐一直活在这里,不忘记她,她便一直活着。”
夜游国经历一系列混乱,两城君王相继离世。经历阴灵事件夜游国上下百废待兴,新王终于上位,整个国家忙着修建,开启新的篇章。
身为新王他需要知道所有经过,娇娇当即带着薛省他们说明了情况。新王沉思,当即决定召集能人之徒,学起了其他地方的派架,建立了愧之能者的家族,名为青灯。
同时新王决定在全是一国之君的牌位,设了她的牌位,国家安定后,为她雕像供百姓赞颂。
毕竟是天大的功稷,救一国之难与水火。
薛省他们走的时间定在了三天后,因为侯府夫人的身体突然倒下去,江风晚忙着诊治,延后了时间。
‘夜蓉芷’也开始忙了起来,她懂国家和政治进宫帮新王处理政事,萧侯爷则是忙着青灯的事,看到自家女儿消瘦了很多,不免心疼,感叹道:“沅沅,你长大了。”
‘夜蓉芷’一愣,“爹,还是叫我娇娇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以前也说过这话,怎么不喜欢那位仙君了?”
娇娇没说话,抿了抿唇,“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是上修界的鼎鼎有名的仙家,与我沾不上边。”
萧侯立微微一笑,“以前的娇娇可不会说这话,总感觉,娇娇、你变了好多,变到爹都要不认识你了。”
夜蓉芷吸了口气,“难道爹没想过,从前的我也变过,怎的爹先前不去纠结?”
萧侯立愣住原地,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夜蓉芷礼道:“爹,女儿乏了,王上那边还有诸多事要处理,您先去看娘吧,女儿忙完稍后便去。女儿告退。”
对此萧侯立放宽了心,依旧行得是错礼,擡了擡手,“去吧。”
或许娇娇有不知道,占据了她多年身体的沅沅,变得不止是她。
“江姑娘。”
“嗯?”刚为侯府夫人诊断的江风晚闻声侧头。药房两边跑得她沾染了几分药香,显得温柔,“夜姑娘,怎么了?”
“我……我想问当时沅沅向你提的学法术的事,在我身上可还做数?”‘夜蓉芷’声音变得有些生涩,“我想学……。”
“当然可以,你想学什么法术?”
夜蓉芷明显松了一口气,“不复杂就简单那种……”
江风晚听完微微惊讶了一下,“你学那种法术干嘛,没任何作用啊?”
默了一会,她道:“有人心往之。”教指法的时候,发现夜蓉芷手指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像是被竹篾这样划的,顺手给她治好了。
夜蓉芷回应一笑,语气颇有几分像沅沅,“江姐姐,多谢。”
江风晚想说,“有几分像从前的夜姑娘”,但这种话无疑会让娇娇难堪,于是她只是浅浅一笑,说了句,“不客气。”
五天后,夜蓉芷备好了船只,是在晚上。他们可以乘船一路漂到附近的水寨,上了岸,便可直达琼林,避免了车马劳顿。
分别时,来了好多人,侯府一家还有当时在侯府避难的人,热嘈嘈围堵在河岸,薛省看到夜蓉芷好几次欲言又止,像是在克制犹豫着什么。
人不说,他也不能做,只是微微碰了下尤怜,眼睛瞟过去,“夜姑娘看着有事的样子?”
尤怜看了过去,随即挪开,“非是局中人,莫要多语言,夜姑娘若是自己想说自然会说。”
薛省止住了话语,嘻嘻笑道:“若是我便是我直说,哪怕是落个空处,伤心苦难几天,也好比唉声叹气后悔当年的遗憾好得多。”
“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尤怜勾了勾唇,“还伤心苦难,你啊,不让别人伤心苦恼就算了。”
“哪有。”薛省小声地反驳道。
话没说多久,船就开了。擡头有明月星辰,低头有江水游鱼,此情此景忍不住想让人吟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