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夫人轻叹一声,“算了,总归是个外人。”她握着霜温的手,“阿温,母亲始终对你有所亏欠,如若你是个健全的孩子,能跑能跑,开怀大笑,母亲绝不会是今日这样。”
说到这,她声音有些哽咽,“你记住,母亲绝不允许出现伤害你的人,如有下次母亲绝不会像今日好说话。”
霜温反握住她,压低声音,“母亲我知道了。”
空气逐渐安静。
洛霖坐了起来看着床顶的帷幔,盯了许久,余光扫过旁边正削苹果的师傅,瘦了很多,下巴露出一点尖,缓慢打出手势,“师傅,你,不问我吗?”
霜温坐在床边削苹果,听到人说的话,手指微微停了一瞬,摇了摇头,“你若想说,我便听,你若不想说,师傅也信你。”
洛霖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
那是靠近心脏的地方,酸涩又掺杂着蜜,他想抓住床栏却一把抓空,霜温下意识扶住了他。
他就这样摔在了洛霖的怀里,周身的药香更甚,他擡起眼,才发现当年的小公子已经长成青年,浅眉凤眼,雪肤檀发,他们之间的距离呼吸可闻,带着浅浅的暧昧。
薛省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什么会冒出这样想法,他想抽身离开,但又想一直这样。就在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霜温嗓子里压着闷咳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迅速几乎是慌乱滚了下来,摔在地上,匍匐在霜温脚边,霜温咳嗽根本无力扶起他,还是赶过来的阿苑将薛省扶起。
霜温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还在笑,“洛霖,好好歇着,师傅明日再来看你。”洛霖莫名地想哭,像是心脏末端被人狠狠揪起。师傅,师傅是想把他扶起来的,可是他人就在咫尺,却无能为力。他看见了师傅藏着的东西,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无能无力。
霜温在一病之后,仔细养着,身体好了很多,他开始教导洛霖各种药材的特性,凡是不假手于人的通通是自己亲手教导。晚上他就更加奋力的练习摆脱轮椅的束缚,而薛省就在门外守着,看他的师傅百折不挠。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经数年。
阳遂鸟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只知道那时候它喜欢栖息在霜家的树上,那家的主人会笑着给他喂黍米,尽管它不吃这玩意。后来,知道木雕摆满了整个桌案,它才知道少年已经长大。
当年的孩提长成很高的少年,小少爷也是身长玉立的稳重青年。他不再是霜家的小姐,而是霜家的大小爷。
这些年霜温带着洛霖开始出诊治病,甚至能够走两步。霜家夫妇的脸上肉眼可见的高兴,逢人便笑。
反观洛霖这些年,身量长高了很多,脸却苍白虚弱了很多。霜温不能揉脸,还低头埋怨过,他养不胖。
薛省看着手里握着一只热茶盏,坐在轮椅上发呆的霜温,见他身形单薄,上去添衣,“师傅因何忧心,说与徒儿听?”
霜温微微擡了擡眼,“你看出来了。”
把衣带的系缨打好,薛省打着手势,“不难,师傅不爱吃茶,平日都是喝的山泉和封坛的雪。”
霜温将手中的茶盏递过去,庭院外的竹子的透过窗棂在人脸打上分明的轮廓,病气又几分修雅的俊美,“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母亲想要我同陈家的姑娘结亲。”
没接稳的茶水,顿时洒在了手背上,白皙的皮肤顿时燎起一片红。他没来得及顾手上的伤,紧紧抓住霜温的手,看着霜温那双带着惊慌的眼睛,可忽然,他颓败起来,心里是难言的心酸,“师傅,烫着你了吗?”
霜温赶忙摇了摇头,抓起桌旁边的药瓶,“这么大了,还这么笨手笨脚,以后娶亲了怎么办?来伸手。”
很安静。薛省既没写字,也没打手语。
霜温看着薛省的眸子,不同于平日的乖巧,染上了名为难过和许多说不清糅杂的情绪。他没说话,只是强硬地拉住那只手,慢慢地敷药。
药敷在伤口上很清凉,很舒服,此刻薛省却很想哭,平日被霜温夸赞的书法也有些走形,“师傅,你喜欢她,你要娶她……”
最后一笔,薛省格外用力,没有留钩,而是带出长长的一笔。
“我和那位姑娘并未见面,谈何喜欢?只是母亲一直盼我娶妻生子,我身有残缺,是怕误了人家。”
薛省眼睛一亮,随即又落了下来,“可师傅不喜欢那位陈家姑娘。”
“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师没有理由拒绝,我母亲当年嫁与我父亲时他们也未曾见过面。”
“那,那那……”薛省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同霜温学了十多年的学识顷刻在脑海里消失,不知道要说什么,该做什么。
哑口无言,举手无措。
“正是因为才烦。洛霖为师告诉你,为师拒绝不了,你也知晓,我先前都是女儿家身份,母亲等这一刻已经好多年了。”
两人相对无言。
夜晚。
霜温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小徒弟那双充满不舍和难过的眼睛,横竖睡不着,睁开眼睛,点上油灯,看着桌案上堆积的病案,用朱笔写出诊治的方子。
等他写完的时候,眼睛已经有些酸胀的痛意。打开窗,想吹吹眼睛。当风吹在脸上的时候,很舒服也很自由,他想要伸手去抓,抓住了又没抓住。这样推开窗吹风,霜温想,在以前他怕是得咳嗽好一会了。
正当他准备关窗的时候,余光一瞥,看到一个人影,他就抵靠在门上,眼睛浅浅闭上,长而翘的睫毛洒下一片阴翳。在空旷的月光里显得很是单薄削瘦,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薛省是被暖意里烫醒的,他擡起眼青年一脸的心疼又无奈的看着自己,“谁准你在这里守夜的,”霜温伸出右手,“起来,同我回房。”
刚迈进房间,薛省感觉有些拘束。可他迷迷糊糊之间已经就躺在了床上,旁边还躺着霜温。薛省手心都在发汗,打着手势,“师傅,这样,于理不合……”
可霜温是闭上眼睛的,等于是白打了。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覆在了他眼睛上。他能听见旁边人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有浅浅的呼吸声,心脏不争气的漏了一拍,“还痒,抓住夜猫子了,睡一觉,明日一切都好。”
他轻轻地抠了抠青年的手背,表示赞同。还没来得及缩回,就被青年一把抓住,“手这么冰,要是冷就靠过来。”
薛省没第一时间过去,而是等自己有一点暖意,才敢靠过去。黑暗中,少年感觉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又被人压上了一层,还掖好了。
他缩了缩脖子,如幼崽放松眉头,放肆一些,手忍不住搭上了青年的手臂。已经很多个夜晚,他不知道温暖的被窝是什么样了。
第二日,霜温和霜夫人大吵一架,原因是霜温拒绝娶陈家小姐。霜夫人气得直接叫大夫,霜温跪在地上,沉默不言。
霜夫人是悲愤交加,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更是打骂不得,还得叫人把霜温扶起来,眼睛里尽是失望,“阿温,你是成心想让我难受吗?你告诉我,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
霜温把头一低,“母亲,我、我想试试。”
“你想试什么?!拿你的命试嘛!你难道不知道那道士说什么吗!”霜夫人怒急反问。
“我知道,可正是因为我知道,我就更不想这样浑浑噩噩过一生,”霜温语气缓了一下,“娘,我这身子骨,我只想快活一回。”
霜夫人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将婚期延后了三年。
回头霜温把阿苑叫到了房里。
“公子。”
霜温顺势停笔,温言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知道我不喜人守着,今日起就不要让洛霖守夜了。”
阿苑眼里明显有些惊讶,“洛霖没跟公子说?”
“说什么?”
阿苑是从始自终一直相信洛霖的,哪怕是几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出走。他能看出来洛霖是对霜温真心实意的好,不然他不会让洛霖那么容易走到公子身旁,成为公子的弟子,论资历和聪明自己并不输他,更何况洛霖还是个哑巴。
他道:“这些年一直是洛霖一个人帮公子守夜的,他这人很轴,我还以为您知道呢。”
霜温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头疼,“洛霖,他守多久了?”
“记不清了,”阿苑摇了摇头,“应该快十年了。”
“十年……”霜温回想着,那时候他才多大啊……
……
霜温有意观察,发现洛霖每次都能抓到人,一晚不落。
霜温问洛霖,“一天不落下?”
洛霖点了点头。
霜温有些头疼,“那夏天不怕蚊子,冬天呢?下雪你不怕冷?”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话并不是空谈,人对于伤害或是无法抗衡的东西会下意识地退避和害怕。
他记得遇见洛霖的时候就是一个雪天,他倒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薛省执笔回应,“不觉得,忍忍就会过去。”
“回屋睡。”
薛省摇了摇头,打着手势,“我要守着师傅。”
霜温没办法,牵起他的手,把他拽进屋子,语气颇为无奈,“劝不住你,那就同我一起睡。”
月明花清,皓月高悬。
说起也巧,两个人同一天生辰,一个阴历一个阳历。和很多年前一样,霜温从无聊的宴会脱离出来,悄悄守在洛霖旁边。
“在看什么?”霜温道。
薛省擡头,指着天上的圆盘,很明显是月亮。
霜温没擡头,反而看起了地上的月亮,说,“月亮凄苦,无人相伴。”
洛霖在纸上写,“它不凄苦,人也只是托物寄情,月亮相思不相思,谁知道呢?”他缓缓转头,看向包裹严实的青年,微微放心,又写道,“或许只是人的一厢情愿。”
霜温看着他,没有说话。
擎苍中的皎月被黑云遮掩,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隔得近,两个人的影子在云的遮掩下缓缓靠近。
霜温目光微微下瞥,落在地上的影子上,忽然说了一句,“我说的不是天上月,是地上月。”洛霖一愣,趁着这功夫,霜温点了点他的头,笑说:“人小鬼大,哪学得这么多道理?”
洛霖没说话,走到树下折下一支开得最盛的桂花放在霜温腿上,脸有了片刻消融,写出来的字笔锋流畅顺通,看起来心情不错,“师傅,生辰快乐。”
在下修界折枝送桂,寓意吉祥平安,在某些国家还寓意及第,而在以桂花闻名的青山城,更是男女表达爱慕之意的物品。
霜温拿着桂花,娇嫩的桂花在他手中显得失色,莞尔道,“不是应该先说,月夕快乐的嘛?”
“都一样,不过师傅比月亮重要。”
霜温笑了笑,“那好,那就把藏的桂花酒拿出来让为师尝尝。”
洛霖摇了摇头,打着手势,“不行,大夫说了病人不得饮酒。”
“哪个大夫说的?”
“我。”洛霖指着自己。
“那是大夫说不让病人饮酒,可我是师傅啊,我也是大夫,知道的,喝一点点就够了。”
洛霖终究是没执拗过霜温,酒醉糜烂,有人千杯不醉人自醉,有人一杯就倒。青年的脸上带着不自然的酡红,少年寻找酒味,扑进了青年怀里,仰着头,靠了过去。
云雾消散,月光见证着他们的影子越来越近,两人交错的鼻息带着试探和暧昧,迷乱又安静。
薛省觉得自己要疯了。
只不过一觉醒来后,瞋痴暧昧,才觉很多事已经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