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枕在膝盖上默默地看,默默地笑。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晚上林远道想起姚羡那张紧张的脸,不禁有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他梦见姚羡倒在血泊里,脑袋涔涔地流血。林远道惊魂未定,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撩开布帘,妖境没有日月,都是阴沉沉的天,他迷糊睁了睁眼睛,暗示自己想太多了。
他旁边放了一个沙漏,是用来记录时间的。临行前通雨道人特地给每个弟子都发了,林远道一看才过两个时辰,眼皮还是沉的,于是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远处。
一个笑嘻嘻的少年倚在树边,他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脸的没正形,看到姚羡回来,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和你的好兄弟叙叙旧?”
“我们这种人,您可真是心大。说真的我没想到,我们这位拼命十六竟然还有个弟弟,你当初不是说你没有亲人,你只有一个娘,不是死了吗?”
姚羡眉头皱起,“关你什么事,你少管闲事。”
“我盐吃多了,管你的闲事。”他啧啧几声,“你别说看你们那副样子,我还以为你会和他共患难呢。”
姚羡眉头挑了挑,牙齿克制得很紧:“十七,你别惹我!我们彼此彼此,操控你自己的师傅杀了自己好友的一家,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
十七一脸的无所谓,脸上的酒窝笑得甜腻,像是包裹糖衣的毒药,“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倒是你,名字挺多戏也挺多,怎么戏你演够了吗?姚羡。”
他后面两个字咬得极重,姚羡听得青筋暴起。在他们这里彼此间都是没有秘密的,加入这第一步就是搜魂,所有的记忆都暴露在外,根本不让你有反悔背叛的余地。
“哟哟哟,这就生气了。这算是刚才你惹我的赔礼了。”十七一翻手腕,一张黄色符纸已经在他手上,无风自燃,紧接着一道红色的光门就出现在地面上。
十七弯唇一笑,“走吧,姚羡。”
姚羡冷哼一声,大步地迈了过去。
等第二天一早时候,林远道是被一声尖叫声吵醒的,外面人大喊,“有人死了!”
林远道大惊,拿起身边的剑就冲出了帐篷。林远道不认识这个人,但看他身上的衣服吗,认出这是路家的弟子。那弟子死相极惨,内脏被硬生生掏了出来,舌头也被拔了,眼睛外凸,明显是被活活凌虐致死的。
更令林远道害怕的是他的令牌还握在手里,显示是来不及碾碎。
林远道忍不住捂住嘴巴,胃里一大推的酸水。等他吐完才发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薛省,林远道不解,问了旁边的人。
“你说这个啊,刚才那个弟子和薛家公子起过争执,所以大家才怀疑他。大家都是第一次参加灵猎,地不熟人不熟的,不怀疑他怀疑谁!况且,”那人压低了声音,凑到耳边小声道:“我听说那位薛公子可不是什么善茬,第一天就把尤夫子给气晕了,挨上他准没好事,你记得离他远点。”
林远道沉默了,他看见几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薛省身上,明明还没有结果,众人的目光却像审判,一刀一刀给他定了罪。而薛省没有窘迫反而笑着,一排的显然值得,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相信这样的人,却也记得姚羡的忌讳,不要做出头鸟,只是小声地跟旁边的人说,“我觉得薛公子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吵架而已,我信他。”
旁边的人嗤笑一声,“你疯了吧,竟然相信。”
林远道抿紧了唇,他看向远处的尸体,心里莫名感觉有点心慌,他想起昨天姚羡那张慌乱的脸,心里打了鼓,他是不相信姚羡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只是莫名觉得心慌。
他压制住心里的心慌,现在还是尸体重要,他想起昨天,目光投向了那位濯冰漱雪的尤小公子。
果然,小公子道:“刚才薛梦成与我在一块,不是他!”
此话一出,就如同热油里泼冷水,炸开了锅,众人一脸的不相信。而林远道听到了那句话,掷地有声,公正得让他觉得有些偏袒。
偏袒……林远道瞳孔微微一震,像是陷入了沉默密咒,他好像错了。
回想起当年姚羡愤怒,不甘和失落的眼神,他越发觉得心里像是坠了一个秤砣,连带着自己不断地往下坠落,他到现在才明白姚羡自始至终想要,和他给的,完全就是不一样的东西。
他耳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哄闹声,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他恍然想起昨天梦里倒在血泊的姚羡,忍不住地心慌,虽然说姚羡说不要过去找他,可他还是忍不住地慌乱,万一,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等他回过神来,尤怜已经跑到了尸体旁边,他用灵力注入尸体内,尸体顿时发出一阵恶臭。
林远道眼睛都睁大了。这是魔气!周围人也一副没想到的模样,在场的所有人都投来歉意的目光,紧接着尤小公子灵力为刃,割下一片衣袍,吹起了玉箫。
这个他跟通雨道人提过是尤家戒律堂弟子的问灵。问灵极其霸道,上问天神,下问鬼怪,无一不问。通雨道人告诉他,去尤家任学一定要去当尤家的戒律堂弟子,让他磨磨性子,他这个性子不太好。
一曲完毕,林远道的心思也飘了回来。一道青色的虚幻人影就出现在众人眼前,人影看起来面目狰狞,一看就是个怨气生的。
很快尤家小公子就证明了薛公子的清白,同时那个青色人影又说,杀害他的人还在这里。
此话有一出,如同平静的水面扔进一颗巨石,水花四溅。周围的人惶恐起来,林远道却是皱起了眉头,想起昨日姚羡对自己说的话,他几乎是笃定的认定这里会出事。林远道想了想,姚羡并未对自己透露太多,他这样贸然出口反而会惹出一身骚。
林远道抿紧了唇,心里担心起了姚羡的安危。不知道他怎么样,还有,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等他回到帐篷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在收拾行李,惶恐自己受到了伤害。林远道倒是不担心这个,他在临松山修行多年,斩了那么多妖,按他的话说,还没到这个地步。
可是过了一会,那些收拾东西的人又回来了。林远道上去盘问,那人一脸的哭丧,“出不去了!外面有结界,玉牌也没用了。”
林远道呼吸一窒。
紧接着那名弟子绝望的拿出已经碎成玉牌,林远道这才心有点慌乱,他恍然想起昨天姚羡对他说的,晚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那、那他出去没有啊,他到底在干什么事?人对于未知的事情难免感到恐惧,林远道也是一样,他恍然想起干娘前几年晕倒,就这样脸色苍白被抱在姚羡怀里。不,不行,姚羡不能出事,他要过去找人!
等他跑到结界的边缘,诧异的发现,无论他怎么用力他都劈不开这层结界,结界于他而言是难以逾越的天壑。
林远道劈剑劈到手都要麻了,结界没有半点损伤。
等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可是他不知道一点关于姚羡的事情。他心中懊恼,他当初就不该让姚羡走,妖境危险重重,要是他出了什么事,他怎么给干娘交代。
等林远道回到营地的时候,周围人已经聚集在一起了。其中还有两个柔弱的女弟子哭了起来,那位薛公子还去送了糕点。他看着那位薛公子,干娘说他是风流种子,可对比起他,这位薛公子倒是更加贴切。
他没接触什么女孩子,师傅收得徒弟都是男孩,全天嬉笑打闹的。
林远道认认真真的听着,那位尤家的公子已经说了此次的妖兽,极有可能是三百多年前的艶兽。以情为食,从上古就存于世,十分的难缠。
他心里不禁担忧起了姚羡的安慰,昨晚梦里的血泊像是染了血的墨笔,在心中不断晕染,最终勾勒一副血色的盛宴。
回过神,薛省已经叫大家坐下来休息了,林远道心中一直在打鼓,最终没有忍住,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了,大喊一声,“有人不见了!”
闻言,众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过来,林远道发现自己的呼吸越发的急促了,那位薛公子走了过来,问他,他小声的说了一个名字。
等林远道说完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出一个谎话了,他想想大概率是那些假信的功劳。
“他是何时不见的?”薛省问。
林远道顾及着姚羡跟自己说过的话,不自觉咽了下口水,目光向下,“一个时辰之前。他之前还与我说,他要在灵猎做出一番成绩,好让他娘高兴高兴。”
“我求求大家,他这个人最是孝心,他娘还在等他。”
林远道说完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要烧起来了,可是他没办法,只靠他一个人太过微弱,他没有办法,只能向四周求助。
最后,他一咬牙,双膝跪了下去,“诸位,今后能用到我林远道的地方,在下绝不推辞!”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的膝盖要碰地的时候,薛省扶住了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求我们,我们也会去找的。”
林远道心中动容,感动不已,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姚羡受侮的那一画面,他被人强迫,可是他自愿却已经如此折磨,而且姚羡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
他手指掐进了肉里,在众人面前不敢表露一点心思,心中懊恼无比,他到底说了什么啊
薛省安慰了他几声,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
林远道心中温热,想到自己是在骗他们,鼻子不禁有些酸涩,“谢谢,谢谢大家。”
人被分成了三队,薛公子和尤家一队,另外三个人他不认识,但有一个倒是眼熟是岑雪今他和另一名不认识的弟子搭档,万青山也想要跟着去,却被岑公子拒绝了,人很是不高兴。
注意到林远道的目光,岑雪今回首一个微笑。林远道一愣,不得不承认,他被一个男人看待了,这是第一次。岑雪今的样貌不能用俊俏来说,只能用雌雄莫辨的来解释。一双含情眼,就光看袖摆下透出的指节如同美玉,勾得人痒痒。加上他穿着一身白衣,衬得人干净出尘,如同白茫茫的天色里的雪女。
林远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礼之后,羞愧地低下头。万青山像是注意到这点,不满地哼了一声。
林远道感觉无地自容,等薛省他们走后,他就抱着剑开始巡视四周,好试图消灭心底的愧疚。
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原本寂静的寂幽潭从知力极高,他迅速转过身,瞳孔猛地一震,不只是寂幽潭,还有背后的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稀疏的树丛隐约可以看见绿色的反光。
他内心惊诧不已,根据这几天的了解,他知道绿幽鳄这种生物晚上是不出没的。
林远道很快镇定起来,大喝一声,“附近有大片的绿幽鳄!注意警惕!大家围成一个圈,修为高的站在外围,修为弱的自觉站在内围!”
“注意保护会治疗的修士!”
听着林远道的指挥众人看见那大片的绿幽鳄才不至于慌了神,万青山拿着剑黑着脸杀了一只又一只试图靠近的绿幽鳄。
“啊!”一声尖叫传来,是一个穿着黄色纱裙的少女,她的小腿被划伤了,另外又一只瞅准机会的绿幽鳄扑了上来。万青山注意到了,迅速掷出了手中的剑,可是却慢了一步,正当万青山以为少女的脖子会被绿幽鳄咬断的时候。
一道身影迅速冲了过去,扑倒了她。是林远道。
两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堪堪躲过。少女甚至都来不及害羞,就看见救她的少年迅速翻身,一剑刺穿了绿幽鳄的头颅。
他看上去很是吃力,两个手掌都在颤抖,用了十成的力道,拾了剑。
少年就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低下头,刚才决绝的人竟看起来有些羞涩,开口道:“对不起,姑娘,刚才,刚才是在下无意冒犯,还、还请原谅!”
这一切发生太快,少女到现在都还有点搞不清状况,看着眼前的人,她点了点头。林远道看着人点了头,不敢有丝毫懈怠,迅速抽身转离,拔剑迅速对付下一只。
万青山扑了个空,看了一眼林远道的背影,迅速抽离。
林远道简直是要杀麻了,密密麻麻的绿幽鳄像潮水一样涌来,豆大的汗珠从他鬓角滑落,埋进雪白的脖子里。他已经记不清他杀了多少只了,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他只能死守,不能后退。
肩膀酸涩得不行,在妖境灵力恢复得很慢。林远道咬紧了唇,却还是挥出了一剑又一剑。
远处的万青山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灵力虽然比林远道高,但他负责范围也更广,一身黄色衣衫到处溅了绿色的血液,湿哒哒的。万青山甚至都没时间捂鼻,就得被迫要杀掉一个个涌上来的绿幽鳄。
终于在他们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道白色和紫色身影迅速从远处赶来,像是极光处的两点,带着希望。尤怜手腕翻飞,绿幽鳄被他用问灵吹奏的《引魂令》给引走,而薛省提着剑像切瓜砍菜一样解决了大片的绿幽鳄。
不一会尘埃落定,众人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林远道本来也想要倒,但看见远处和他一样脸色几乎发白的万青山,状态看起来极为不好,可他依旧站着。用剑立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然后休息一会,给自己用一个清尘术。
这是世家弟子留给自己的体面。林远道在心里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往事,其实他的往事都是不太体面的,现在想起的这件事也是一样。是很平常的一天,村里杀猪匠的儿子,看他长得跟娘们似的,硬要拉着他跟村里的傻儿子玩成亲的游戏。他不愿意,但他不想挨打,所以习惯性低头。
鼻涕味不好闻,还有杀猪匠儿子身上的血腥味他几乎作呕,他头上被人盖上了帕子,胖子不知道从哪找出一把凳子,他坐在上面,说他是他爹,让他们拜高堂。傻子很快低下头,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可林远道不是傻子,他不想低头,可是……
正当他要拜下去的时候,一声怒吼声传来,是姚羡,他红着一双眼,像是发狂的野兽。“林远道,你他娘的在做什么!”
还未等林远道发觉到了什么,他只感觉一道风从自己面前滑落,风掀翻了面前的“高堂”,抚摸了他的脸,然后脸上是火辣辣地疼,旁边的傻子还在咿咿呀呀地怪叫。很快,两人就被狠狠揍了一顿。
姚羡都被打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林远道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开,道:“我才不要你扶,没骨气的东西,挨一顿打一会死嘛!”
林远道想反驳,他怕疼,做做戏而已又不是真的,何必那么较真,他想要反驳,可是看到姚羡那张青红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姚羡靠着自己的力气站起来了,哪怕是一瘸一拐摔在地上他也没叫林远道扶过一次。
林远道也不知道他的骨气就是那时候丢的。看见这样的万青山突然觉得自己没脸面,强打着精神,硬是站着,恢复自身的灵力。
而薛省在讨论回队的人,林远道一直负责杀妖,根本没注意带周围弟子回来了没有。清点了人数,大家才发现除了薛公子这队,其他两队均未回来。
林远道背后一冷,像是有人拿刀抵着他的后背,他回头一看,是万青山。
事实也正如林远道的猜想,岑雪今没有回来,薛省只带回来一柄断剑。
剑在人在,剑断人亡。而那位万家的小公子像只恶兽一样,用那柄短剑捅进了他的身体,然后一下接着一下,他的身体越来越冰,冰到他一睁眼,就已经出了灵猎,被人擡到了临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