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修界每月十五都会放河灯,今日恰好碰上,他们来得算晚,河边基本没什么人了,但河面一片火光粼粼,那是人之祈愿,照得河面发亮,很是好看。
卖河灯的老婆子向行人兜售,薛省挑了两盏,很精巧,是老手艺了。
看着薛省递过来的河灯,绸缎布料柔软,青年手不自觉缩了缩,但很快接了过来,从储物袋掏出一盏,样子虽不精巧但看着颇为用心。
薛省看着那盏河灯,惊喜道:“尤怜原来你一早就准备了!”
尤怜没吭声,没点头也没摇头像是默认,薛省高兴极了,去拉他的手,指腹不小心蹭到青年虎口的位置,很是粗糙。
薛省看着那盏河灯,顿时说不出话来,展开尤怜的手掌,虎口和食指大拇指有很多微小的伤口,和周围的皮肤很是不搭。
心顿时被小小地挠了一下,“你做的?”
依旧是不吭声,薛省感觉尤怜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以前也话少,但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既心疼又气愤,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说话,难怪屈明风说是小哑巴,一点也没说错。
心里这么念着,手上动作不减。替他挑去肉里细小的木刺,用药膏涂抹,道:“尤怜你以前总说我,现在也该我说说你了,这么大人了都不知道好好顾着自己,花灯这东西,买就行了又不是非得亲自动手做。”
“那也是不同的。”尤怜松了松手腕,有些不习惯药膏在手心划开的微妙,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被薛省一把抓了着,语气不容置喙,“别乱动,下一只手。”
尤怜心里哪根琴弦勾了勾,乖乖地将另一手递上,远处的视线又扫了过来,他看着薛省认真的模样,眼睫擡下,说,“没动的。”
另一只显然更严重一点,清凉的药膏随即化开,还带着指尖的温度,擦过食指,拇指,虎口。每擦一下尤怜肩膀那根青筋便会绷紧几分,觉得差不多了他收回手,“好了,又不是小姑娘,用不着这么金贵。”
尤怜没能抽回来,腕骨处被薛省紧紧握着,拉过去几分。尤怜微微低眼,他们隔着极近的距离,呼吸可闻,眸光轻颤了一下,手指微蜷,听见他说。
“我觉得你很金贵,若我早生二十年,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吃喝不愁,万事无忧。尤怜,”他叹了一口气,“你本就名家长大,何来的不金贵?”接着薛省从储物袋拿出绷带,绕在他手上。
不过他突然有点想锦绣堆中说的了,那样大抵会很欢快,养成同样的性子,亦如这个名字般。
尤怜朝后让了一下,手从对方的抓握中抽了出来,好不容易说服的东西,一下又溃败散了。江泽离曾说过活得太通透清醒反倒不好,不如糊涂些,不忧过去,不惧长方。
他那时候怎么回答得呢,好像是点了头,又想好想没说话,但还是觉得清醒点好。
看着虎口处纠缠的绷带,挺漂亮地打了个结。眼前突然火光映影,太亮了薛省的脸也在其中,亮得想要人灼泪,目光落在薛省手腕上端着的河灯,眉眼微垂,有一瞬间的愣神,薛省语笑盈盈,“放河灯要许愿的,许一个吧。”
尤怜接过河灯,余光中青年一副苦恼样,应该是有很多的愿望,不知道选哪个。和青年不同,他不知道写些什么,视线扫过薛省脸颊处那个如蜜糖的酒窝停了片刻,偏头,写道:“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两人的河灯几乎同时入水,两只小小的挨在一起,同时靠近盈盈所汲处。
“你写了什么愿望?”尤怜偏头,眼尾的目光却停留薛省那只河灯上。
薛省俏皮地笑了一下,“愿望是要写给河神看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尤怜收回目光,薛省性子使然常常不走寻常路,不答反问:“尤怜你呢?我比河神还灵,我帮你实现!”尤怜眉头一挑,“不灵。”
不愧是尤家的少主果然冷酷,就是不知道在说薛省的不灵,还是说出来的不灵。
集市热闹,堪比水芙镇悦神舞。薛省带着人一路走街串巷,每个小摊子上挑挑捡捡,尤怜十分好性子,只要是薛省多瞧两眼的东西统统买下。薛省逛了两遍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感到高兴。
他们最终停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上,每个花灯都很漂亮,摊位上聚集了很多人,最漂亮的鱼骨灯高高挂在摊位上,摊主热络地叫卖:“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今小店有重大活动!”
有人接话道:“有什么重大活动,快说出听听,别卖关子了!”
店主压了压手:“少安毋躁各位客官,今日重大优惠只要一文钱就能拿走我头顶上的鱼灯!”
“这么便宜!”有人惊呼道。
店主咳嗽两声,“当然这都是有条件的,只要答对了我出的三道题,就可以拿走。”
最终那个鱼灯落在了薛省手里,
薛省一手提着鱼灯,另一手拿着刚才买的烤鱼,咬了一下,焦香酥脆,递到尤怜面前示意他尝尝。
眼睫低垂,发现尤怜手都提满自己的东西,心神微动,烤鱼递到尤怜嘴边,“尤怜好东西可是要分享,就瞧我时刻惦记着你,嗯,味道还不错,但没你做的好吃。”
尤怜没说话,只是用气音浅浅“嗯”了一声,低头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咬了下去。
薛省垂眼刚好看到尤怜好看的鼻梁,浅浅的薄唇,好巧不巧,他咬过的边缘不小心被尤怜的唇角碰到了。
薛省喉咙一紧,“尤怜你嘴巴上东西,你靠过来,我给你擦一下。”
尤怜闻言真把头凑了过来,今天尤怜不知道怎么格外地听话,真是太棒了!
薛省偏头过去,吻上尤怜的唇角,笑了笑,“好了,烤鱼没了。”
说完他又要凑上去,尤怜眼尾扫到一抹白色,垂眼避开薛省的亲昵,道:“你今天开心嘛?”
还没头脑的问题,但是薛省认真的想了想,除去今夜莫名其妙的暗杀,其他都是顺顺利利,眨了眨眼睛,“当然开心,不高兴我也要高兴。”
可是当他话说出口的时候发现尤怜的肩膀绷紧,整个人看起来很僵硬,以为他身上的伤崩开了,道:“不舒服嘛?”
“没有。我们就这样吧,别再……”他原本想说再见,但舌头压了一下又变成了“如此,我重新考虑过我们的关系,不合适,就这样吧,算了。”他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嗓子干得像是被火灼烧过,声音哽咽在喉咙底,像是塞了棉花。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薛省的眼睛,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将手上的东西递了出去,似乎想让他从中汲取一点安慰。不是说看见了喜欢的东西,心情都会变好一点嘛,难过也是如此。
“尤怜。”薛省哑着嗓子喊了对方的名字。
“为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嘛!”薛省怒啸着,手上的东西尽数摔在地上,“你这是什么意思,把人骗上床就跟我说这个,提上裤子不认人了吧!我说今天这么听我的话,从前我看别的姑娘你都要掐我,生我的气,现在白薇芷你又不在意,是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等着我,你以为拿着这些破东西就能打发我!我有那么贱吗!”薛省红着脸,全身炸毛,剑拔弩张。
尤怜身后的白衣人眉头紧紧皱着,身旁的弟子自动后退两步,白衣人挥了挥手,那些人就自动开了法阵,去别的地方了。
听着这些话尤怜心里堵得慌,像是有人拿针刺皮肤,比尤清仁打在身上的戒尺还要疼。
“你很好,当时我们年纪小。”
薛省阴骘着脸,盯着他,“我都二十多了,下修界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说我年纪小嘛?你大?”
尤怜没说话,强行掰开他的手,语气不容置喙的冷硬,“我说过就这样,今后见面也只是普通同窗。”
尤怜逼迫自己放手,不去看他的眼睛。
“尤怜你把我当什么,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人!”尤怜脚下一顿,脖子处那根青筋绷得很紧,额头上的青筋显而易现;“这不重要,就这样吧。”
薛省哑着嗓子低笑一声:“难怪我说怎么变了一个人呢,今天也是这么管着我,也是……”后面他说去,“尤怜我以为我是心冷的人,原来你对我很伤十倍百倍,亏我一直等你。”
他两辈子都没认清一个人,挺失败的,没由来升起一点难过,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尤怜。
尤怜冷冷丢下一句:“随你怎么想。”
很奇怪,愤怒褪去,心里不是愤怒,而是难以言喻地难过,从一开始就是他强求,一直贴着脸皮过去。
如今被人撕下来也情有可原。他捡起那只被他踩了两脚的鱼灯,明明是很轻的动作,手背上的骨线却崩得紧,掸了掸灰,又莫名觉得不甘心,低低呢喃着,“我等你长大,好不好……”
明明这些话不符合他的性子却还是难堪地说了出来,一个竖起伪装,一个露出心尖尖。前者道尽了别离,后者是留不住的酸楚。
拍了拍他的头,轻轻的,不太符合他性子的事。却一下两下把薛省怒涨的怒火一下子就给拍灭了。
薛省背后的白衣人看到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他似乎身体不太好,走了几步猛地咳嗽两声,手帕捂着却还是挡不住嘴里的血。
弟子去而复返,看到白衣人吐血,惊慌失措,“家主!”
正是尤凌义,这些天他一直看人盯着薛省,薛省能这么顺利出门,也是多亏了他的功劳。尤凌义挥了挥手,“无事,你去找飘渺峰的峰主,我在这里看看。”
尤怜毕竟是他长子唯一的血脉,生前不管身后事,能看一天是一天。
那弟子得了命令,迅速往飘渺峰赶去。
尤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回想起刚才薛省的神情,明明是他祈求的无忧,却成了第一个惹他不高兴的人。他放慢脚步,人群熙熙攘攘,语笑喧阗,他们渐渐模糊了人脸,全部幻化成薛省拉着他的手横穿大街小巷的样子。
他茫然地擡头,有什么东西划过他的鼻梁脸颊,原来是下雨了。他不明白尤凌义所坚持的,男子与男子真的有违人伦吗?他想不明白,但也大抵清楚是一种出口的晦涩。
他很聪明,往上数,是兄长去道天路那段时间,那次他们不过刚从夜游国回来,就被安排去了青山城,霜家曾经很热闹,也很荒凉,霜温和洛霖是活生生的例子和警告。
确切地来说是那个雪夜过后,尤凌义不动声色让他们去了青山城,世人给霜温和洛霖锁上了一层囚笼,现在也想把他们困在其中,扔进深渊再不见天日。
不见效果,开门见山,打了一顿毫无效果,往往最亲的人越知道你的痛楚在哪,只是将他按住父亲的墓前:“尤怜你告诉你父亲,你有龙阳之癖,你喜欢上了个男人,你想整个琼林尤氏蒙羞丢脸,你想要你阿姐兄长都擡不起头来!”
第一次尤凌义在尤怜面前显了老态,“还是说你想让她也知道她拼命生下的儿子竟然是这种人。”
尤凌义说话向来直接,可提到的时候又晦暗,像是不可提及的妖魔。
尤怜看着墓碑上的父亲,孝子尤长溪之墓,多年的期盼落了空,压在喉咙的“喜欢”最后无话,说不出来,怎么办啊?
尤怜红着眼眶,哑着嗓子,里外都是他最亲的人,却让他又悲又凉,手指无力蜷缩在墓碑上,心道:“父亲,我错了吗?我不明白。”
他是心悦薛省可这无关道心,更无关他人。
天上泄的东西太多,将一个骄傲的心丢进泥地里冲成了碎片,于某个雨夜。
尤怜在雨中淋透了身体,一个小姑娘抱着伞遮掉落下来的雨,俏生生道:“小郎君莫要淋湿了,快些撑把伞。“
尤怜擡起湿漉漉的手,其实已经湿透了没必要再打伞,但手还是接了过来,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雨雾蒙蒙的,就这样望着……
过了很久,道:“能否帮我一个忙……”
不知道走了多久,尤怜漫无目的走到了刚才放河灯的地方,刚才莹亮的河面被雨水打湿灰扑扑的,没几只亮着。
那么多的河灯不过一眼就瞧出哪只是薛省的,明明才还语笑盈盈一本正经在他耳边说“秘密,想起兄长的话,非在局中,不语言评,身在局中,自命受愧,不怨已由”他掉进了一个叫薛省的陷阱里,出不来了……
尤怜轻点水面那只河灯捞了起来,很幸运,河灯的烛火没有熄灭,十分微弱,他把河灯护在怀里,一时间忘了用灵力稳定。
摊开手掌,掌心红了一大片。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已经打湿了的纸条,墨迹被水晕染,但依稀可以看清,字条上写道:平生不信神魔,愿求一人平安喜乐,他心似我心。
虽然字迹被打湿了,但没淋湿的笔锋明显瞧出写的人诚心虔求。那股针刺心痛心脏的痛楚又袭来了,比上一次还要痛,他以为对薛省不过是擦破皮,没想到浸染骨血。
他当时有多好奇纸上写的是什么,现在就有多希望不是他写的。可现实就是冷冰,比淋在身上的雨还要冷上两分,墨笔最后书写了三个字“薛梦成”写得是极为认真的正楷。
他再也忍不住了,擡起头任由雨水拍打在脸上,心中苦涩的东西要与这场雨流尽了,原来一夜长大不是空话,他虽然年少老成,却也没真正长大,淋了一场雨,见了一个人也就真的成长了。
尤凌义在身后看着尤怜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但好在是解决了。他身上也全淋湿了,咳嗽声压在喉间,弟子去而复返,尤凌义道:“走吧,回去。”
等尤凌义一走,尤怜头顶的雨也没下了,雨停了吗?他有些茫然的擡头,没瞧见漆黑的天空,而是伞面,还有薛省那张笑盈盈的脸,“尤三哥哥,怎么样我演技如何,我觉得可以当饭吃了!”
霎那间,雨好像没停,又好像停了,尤怜弯唇一笑,“那刚才买的糕点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