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成交罢。”
安钰点点头,站起来,似乎是看在酒的面子上,正正经经地冲贺泗作了一揖,算是应下了。然后他便礼礼貌貌地伸了手,冲着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
虽然安钰笑容看上去无比真诚,但这明显就是送客了。
贺泗早听说过这先生的脾气,忙回了一揖,笑呵呵道:“那就不打扰了。”语罢,还偷瞟了他一眼。但他也不好再奉承,只得招呼几个侍从,走了。
南谷本来看贺泗的目光极臭,好像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恶心最大逆不道的俗人一般。待到门声一落,南谷才揉了揉眼睛,好像终于清净了。
他上下望了望安玉淙,道:“没想到您老人家即使是一瞎子,在这地界也能混出排面来。”
安钰慢条斯理地将布帛解下,绕在那极漂亮的一双手上,然后白了他一眼,道:“不敢当,您这祖宗这声老人家可真是夭我寿。”
“呵。”南谷从鼻缝里蹦出一声笑来,摇了摇头,接着拿起酒壶斟了一杯,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补充道,“那什么,酒不能要啊,要了也不能喝。”
安玉淙目光霎时冷下来,他幽幽地望着一旁喝酒的南谷,一言不发。
南谷被他的目光看得莫名有点发怵,便下意识转移话题道,“说起来……那贺什么老爷找你干什么?我就不信了,这大元宵阖家团圆的太平日子,真有那好爷爷不辞劳苦呕心沥血一心致力于孙子的那破科举。”
“啊,估计是闹鬼了吧。”安钰最终收回目光,无聊地道:“他不是南边的人,是北山境过来经商的,他老家那边有个不是很好的习俗,不知道是几辈之前哪个神写的命格,反正现在还有流传……就是害人的东西。具体就是……他府上有个干活的小姑娘,她弟弟是念书写诗的天才,本来要进京赶考,他考那一趟肯定是要高中的,但是,啧,很不幸,被这位贺老爷害了,扒皮去骨做成了书生笔,——这就是我刚刚说的那害人习俗,用天资聪慧的人的皮骨做的笔,贺泗大概是觉得那样可以让孙子继承他的才智……呃,总之就这样,他府上那个小姑娘知道弟弟被害后就被他害死了,……算到现在也头七了,八成是昨天晚上才遇上什么怪事,病急乱投医呢。”
“哦,明白了。”南谷乐了,“这是找你辟邪呢,你在这地儿都什么名声啊?镇恶书生?还是隐居道士?”
听见这话,安钰无辜道:“这不能怪我啊,他们有人怀疑我是干泽。”
此地自古便有传言,说干泽性阴,却能以身镇鬼,且效用比之那些道士的符咒,不知强效了多少倍。
只是,民间干泽极少,百万不能挑一,所以,即使是怀疑,若是性命当头,贺泗那老头也只能拼死一试。
但说是怀疑,也不是完全空xue来风。安钰长相清俊标致,虽然往眼睛上裹了层布,伪装成个瞎子,说是被火熏的,盖住眼睛,但光看风姿也知道是个绰约贵公子。而安钰偏生又体格偏瘦,纤弱白皙,活似个小神仙。老百姓平日里看话本,对男干泽的印象就是又弱又好看,安钰这正好嵌进了话本,成名人了。
“可是,”南谷道,“你不本来就是干泽吗。”
安钰噎了一下,悻悻道:“我是,安钰可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
“而且。”安钰冷笑道,“那什么镇鬼的传言,不过是戏本谬传罢了,能当真吗?嗯?”
此时,祭祀的仪仗已到了城门口,街上的人家商铺都早早挂上了红灯笼,甜糯的汤圆香味飘遍了小城。
木车轮碾过春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贺泗撂下车帘,低头深思了一会儿。刚刚只顾着拉拢安钰,他没太注意刚刚和安钰一块喝酒的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似乎是有点眼熟。
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但说来也是奇怪,他一生最擅记人容貌,可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究竟是哪里眼熟,或者是在哪里见过。
他琢磨了一会儿,外头有人说话了。
“老爷。”
是常年跟他的那个小伙计王五。
“奴才就不明白了,区区一个教书先生,您那么惯他干什么?”
贺泗却是摇了摇头。
“区区一个教书先生?恐怕不是。”他懒洋洋地倚在木靠上,“弄死那婊子以后,我找人算过命,顺便把周围人的命都算了。”
算别人的命,自然是算能不能把自己造的孽转到那些命数至阴的人身上,落得心安理得。不过他自然不能跟一个小奴才讲这个,便隐去了,只是道:“我差人算过这个安钰,还让人给他偷偷相过面,结果,什么也没算出来!你说是个人,还能算不出命来?”
门外静了一会儿,然后道:“老爷您的意思是,这个安先生……不是人?”
“按传言,就是干泽了——干泽哪能算是人?养得那样娇贵,也不知道从哪个大户人家里偷跑出来的,。”贺泗说到这里,满脸的肥肉堆到一起,挤出一个馋涎不已的笑,“娘的,那人家可吃了大亏了,这要是个干泽,摘下脸上那破布来,得多磨人啊?那脸蛋,那身材绝了!我一个平庸看着都香。”
可是这回,车外却没有回话。
见外边静了,贺泗也不理,自己嘿嘿琢磨了琢磨那安钰,可紧接着,车忽然一停,贺泗措手不及,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后边木板上。
“五儿!怎么回事啊!你想磕死我!”
他捂着脑袋坐起身,却没有人回应他。
车外只有远远飘去的乐声。
莫名其妙地,贺泗心里有点慌。
他战战兢兢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新求的镇鬼符,抱在怀里,又叫了一声:“五儿?老刘?真儿?”
没有人回应他。
只是车晃了一晃,接着,车里就全黑了。
紧接着,贺泗面前,睁开了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
“啊———————!!!!!”
第二天下午,安钰揣着一摞破书到贺府的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从大门口就能听见里边贺老太太声嘶力竭的怒骂与痛哭。
安钰隐隐约约地,也只听见几句“若是宿在那些贱人们的脏地方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能哪里都找不见呢!”、“派人!出去再找!”之类的话。
他正寻思着,又听见了里面那巨大的花瓶破碎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
安钰走到那个满脸晦气的门房那儿,问道:“唉,出什么事了?”
“可出大事了。”那门房道,“安先生,您有所不知,我们老爷昨个出去了之后就没影了!一天多了,连个消息也没有,街上道上、瓦子勾栏里都找遍了,没人呐!”
贺府里边还乱着,混乱着都是脚步声,也不断地有婢女出来进去,安钰却恍然不闻。
“没人了?那我酒呢?!”
门房莫名其妙:“酒?不是,安先生,什么酒?我们老爷还找不着呢!”
安钰撇着嘴,从怀里揣着的破书里奇迹般弄出一本外皮完好的书来,翻了翻,表情瞬间变得索然无味。他把那封皮好点的那书收了起来,然后把揣着的破书一股脑儿丢给了那晦气到仿佛明天出丧的门房,道:“那劳驾,给你们那傻少爷送过去。”
辞别了一脸莫名其妙的门房,安钰背着手,满脸晦气,脚步沉重地绕过几个胡同,到了一户小院门前。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安钰溜进院子,院里长着一株硕大的桃花树,此时落满了雪,冷清极了。
忽然,一只火红皮毛的狐貍从树上雪堆里跳了下来,落到安钰面前,抖了抖身上的雪,张口说了人话。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说好的陈酿呢?你一个人偷喝了?”
安钰摇摇头,仿佛被那门房沾染了一身的晦气,道:“我干不出那缺德事儿。就是贺府那边儿出了点意外……贺泗死了。”
那狐貍愕然道:“死了?怎么回事儿?这么突然?是命数到了?”
安钰转身阖上门,淡淡地道:“自然不是,本来贺泗的命格写的是七天之后被他家作乱的鬼怪生吞活剥而死,但是刚刚,我查他命格的时候,发现有变动——贺泗昨天就死了,大概就是见完我们不久的时候。”
那狐貍挑了挑眉毛,忽然一阵红雾炸出,化成流动的漩涡,淹没了这只油光水滑的红毛狐貍。待到红雾散尽,那红狐貍早已变成了昨日那个穿赤红色长袍的青年。
两人一齐走进了小屋里。南谷寻了条板凳坐下,皱着眉头道:“你的意思是,天界那边有人动手?可是因为什么呢?就一个凡间的小土豪,值当吗?”
安钰道:“不知道,但应该就是上边有人干的,毕竟只有那群飞升了没有命格的人,才能影响命格啊。”
“哦,那我知道。”南谷在桌子上顺手抓了把瓜子,磕了一个,“那你知道是谁吗?你酒可是因为这个没了。”
“说得好像你让我喝似的,院子里那个小地窖放的酒你都能给我全倒了换成水,可见是有多缺德了。”安钰摊了摊手,“不过……世间仙魔千万,鬼怪无计,我怎么知道是谁干的。——而且,就算有人干了,关我屁事,查起来麻烦死了。”
南谷眯了眯眼,道:“关不关你事先不说,不过您还有不知道的?稀罕啊稀罕。”
安钰白了他一眼。接着,南谷失笑,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安玉淙,你猜到了吧?你就是不想说。他一直在找你,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