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还跟自己不熟。

安玉淙叹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甚至是害怕我。”

他接着道：“你以后就呆在这里，我既然是你师尊，就会带你修行，你以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时珣点头，他又道：“这段时间，你不要随便乱走，你师兄拉你也不要随便出去玩，知道吗？除了这个大宫殿，你现在哪里都不能去，等到你可以出去了，我会告诉你的。”

时珣有些迟疑，但还是乖乖地点了头。

“好，就这些。”安玉淙道，“你饿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晚饭？”

时珣抿着嘴唇，涨红了脸，轻轻“嗯”了一声。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安玉淙只是笑笑，便站起身，出门对鹄乌说：“鹄乌，去告诉小白，饭送到这里，做一点小孩喜欢吃的。”

鹄乌表示记住了，便也不再守着门口，转身离开了。

安玉淙这时候回去坐下，对时珣道：“把手伸出来。”

时珣马上将两只手都摊开在桌子上，安玉淙轻轻拂掉他的左手，道：“一只手就够了。”

说着，他摸着时珣的虎口，探了探他的修为。

修为都还在，对于孩童来说，底子还算是看的过去。

时珣自两岁开始，就被他父母带着修行了，如今他记忆全失，安玉淙本来还担心他的修为也被褫夺了，如今看来，大概是因为记忆的缺失让他不知道自己体内还有灵力。

安玉淙松了口气，道：“你会施法么？”

他指了指门口的一盏花鸟流苏宫灯，道：“你就坐在这里，把它熄了。”

时珣愕然不解，他道：“坐在这里……？怎么可能？”

安玉淙拍拍他的后背，道：“坐直，深吸一口气，将你的灵力自体内调动出来，从指尖挥过去，就像从体内取出一个东西扔出去一样。”

时珣马上绷直身子，照安玉淙说的做了一遍，孰料真的有亮晶晶的一缕灵力自他指尖飞了出来，直直打到宫灯描着彩绘的绢纱上。那宫灯几不可查地震了一下，接着里面的火苗簇簇地晃了晃，接着便灭了。

时珣惊喜万分，他激动地道：“灯灭了！”

安玉淙点点头，道：“不错。”

他道：“明后两天我会很忙，也顾不上教你和你师兄别的什么东西，我会让鹄乌过来告诉你们明天需要看些什么书……就是一直在我身边的那个黑衣哥哥，你们照他说的做就行，他也会一直守在你们旁边，这两天你师兄若是还欺负你，你就跟他告状。”

时珣却道：“你要去哪？”

安玉淙失笑道：“我刚刚说了我是神君啦，下边有一堆事要忙呢。”

时珣很明显地，对于“神君”两个字一点概念也没有。他面上有些困惑，安玉淙又道：“唔……你就把我理解成……天界的大官吧，半个天界都是归我管的。”

他这么一解释，时珣马上明白了。

“管神仙的官？好厉害！”他双眼亮晶晶的，“师尊是神仙官！”

安玉淙是真的觉得好笑，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鹄乌却提着食盒进来了。

安玉淙从他手里接过食盒，道：“好，谢谢，你也去吃饭吧。”

鹄乌躬身作了一揖，沉默不语地转过身，推门走了。

安玉淙打开食盒，里面果然大多是小孩子喜欢吃的，他端了食盒第一层那些牛奶羹、桂花酥和蟹黄小笼包给他，孰料他打开第二层，却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安玉淙将自己那份端出来，见时珣还在等着他，便道：“直接吃吧，不用等我。”

时珣便试探性地拿了一块桂花酥塞进嘴里。

那种软糯的香甜马上在嘴里化开，时珣嚼着咽下去，兴奋地道：“好吃！”

安玉淙吃得很慢。

时珣一口一个的桂花酥，他一块却要分三口才吃完。他听了时珣的夸赞，点头道：“好吃就吃完吧。”

安玉淙就这样慢慢吞吞地吃着，直到时珣将面前的食物全都横扫一空，他也不过就吃了一半不到。

安玉淙见他面前的碗盏全都空了，便道：“你还饿么？”

小孩胃小，本来也就吃不了多少，时珣摇摇头，道：“饱了。”

安玉淙这时候正一口口地喝着牛奶羹，时珣便安静地坐在他面前等他慢慢吃。

等到安玉淙好不容易喝完了牛奶羹，却还有一屉的小笼包碰都还没碰。

安玉淙撚起一个，咬了一口，他见时珣仍旧乖乖地坐在桌前等他，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吃得有点慢了。

他犹豫了一下，加快了吃包子的速度，几口便匆匆解决了那一屉包子。

时珣见他吃完，马上站起来，道：“我帮师尊把碗洗了。”

“不用。”安玉淙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会有人来收的。”

他看了看窗外，见天色已经黑透了，便道：“已经很晚了，你去睡觉吧，明日会有人领你去天渊阁，和你师兄一起看书。”

时珣点点头，安玉淙便回自己寝殿去了。

他自己走在漆黑的小路上，垂首想着时珣的事情，没走几步路，却撞见了崇光。

崇光见他出来，便拱手道：“神君。”

“你在这里等我？”安玉淙道，“有事？”

“今天有一件事，没跟神君说成。”崇光道，“我今晚又正好撞见了鹄乌，问到了神君在这里，就特地过来和神君商量。”

安玉淙道：“跟我来吧，去书房说。”

对于他的这个新上司，崇光其实并不熟，也不是很信任。当然，他也知道，安玉淙同样不信任他。

他谨慎地跟在安玉淙身后到了书房。安玉淙在上面坐下，挥手关了书房的门，好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崇光道：“神君，您也知道，我岁数今年已经五千有余了。”

安玉淙道：“嗯，怎么？”

“我此次，是来向神君申请退休的。”

“噢，退休。”安玉淙垂眸望着他，“什么时候？”

“我已经去凡间查过了。”崇光忙道，“新任白虎星已经诞世，而且是神兽格的白虎星，如若他飞升接替白虎将军，南廷有了两位神兽格的星宿将军，必然是比东廷两位人格的星宿将军更……”

“这些利弊不用你给我权衡。”安玉淙道，“你只说，新任白虎星现在何处，修行现状如何？”

“白虎星现在西山境浮山上修行，已经初步修成人身了，待到三四年后渡劫，神君就可以点他飞升了。”

“好。”安玉淙干脆地道，“那他何时有了飞升资质，你就何时退休吧。”

“好。”崇光说完了自己退休这件事，接着道：“还有一件事，神君，这是南廷很多人都关心的。”

安玉淙颔首道：“你说。”

“神君一般在二十岁左右结契，您今年已经十九岁，……需要我们给您找信香契合度高的乾元吗？”

崇光这话其实说得合乎情理。

神君都是干泽，如果没有乾元，就只能靠压制汛期的药物，而那种药物，不用说也能知道是对身体不好的。安玉淙的健康和修为，是支撑整个南廷的根基。因此崇光这番考虑确实是为了南廷和安玉淙好。

安玉淙却道：“不用，滚吧。”

崇光不解道：“可是，神君……”

“我说了让你滚了。”安玉淙瞠目道，“听不懂吗？”

崇光叹了口气，也没问为什么，只道：“是我冒犯神君了。”

说着，他便作着揖退出了书房。

安玉淙本来还不错的心情都被他败坏得一塌糊涂。

他瞬移到了寝殿，空旷而漆黑的宫殿瞬间被灯点亮。安玉淙的脚步怒冲冲的，几乎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感觉，他简直想现在就将崇光打下去，让他堕入轮回彻底滚蛋再也别回来了。

忽然的怒火烧得他有些头痛，安玉淙坐到床上，揉着脑袋，眼睛却睁得极大。

他牢牢地不知道盯着面前的什么东西，好像要现在就将它推翻摧毁。但他面前明明就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偏黄的灯光流水般地在殿中飘动着，空茫地映出他长长的一道黑影。

夜里静极了，安玉淙好久才长舒了一口气。他疲倦不已，草草地脱了外衫，正打算让今天到此结束，鹄乌却又推门进来了。

安玉淙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又怎么了？”

“神君。”鹄乌好像是匆匆跑来的，气都有些捋不顺：“时公子不见了。”

安玉淙愕然道：“什么？！”

他放出灵力，广博的灵息霎时便在采芑殿转了一圈，待到寻见时珣的位置，安玉淙却蹙了眉。

“大晚上的，他乱晃悠什么？”

时珣此时正在采芑殿后的森林里。

他有些害怕，却还在硬着头皮漫无目的地乱转。

深夜的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此时时珣已经彻底后悔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冲出来，就在他崩溃到快要哭出来时，他面前却陡然闪出一道光。

安玉淙托着一盏掌心焰，猝然出现在他面前。

夜色里掌心的火苗有些模糊，安玉淙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的，跟一片剪纸似的，时珣唯恐是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正愕然又害怕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安玉淙却走过来，一手将他抱了起来。

他的声音无奈极了：“你好好的，大晚上出来乱逛什么？”

时珣将头埋在他怀里，半晌才压着哭声道：“我……我有点害怕，想去找你……”

安玉淙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度瞬移到了时珣的屋中。

他将时珣放在床上，叹道：“也是十岁的孩子了，还害怕什么？”

“……”时珣低着头，小声道：“我怕你不要我了。”

“我为什么会不要你。”安玉淙擦了擦小孩脸上的眼泪，“我肯定不会不要你的。”

时珣仍旧低着头，他默不作声地往安玉淙那边挪了挪，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安玉淙道：“好啦，怎么这么粘人。”

他接着道：“今天晚上我陪你在这里睡好不好？”

时珣声音带着些哭腔。他难以置信地道：“真的？”

“还骗你不成。”安玉淙叹道，“把外衣脱了，睡觉吧。”

安玉淙将衣裳挂在衣架子上，熄了灯。

时珣在月色里看到他师尊极白的皮肤，好像一个漂亮又脆弱的瓷娃娃。

不，他更像神仙，在月光云翳里如水般清透的小神仙。

然后神仙抽下玉簪，满头青丝随着月雾散落。他俯下身，盖上被子，冰冰凉的额头贴上时珣的额头，轻声道：“晚安。”

时珣小声道：“……晚安。”

神仙在旁边守着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时珣到达一个陌生的新世界的所有惶恐不安就全部烟消云散了。

他几乎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小神仙在他旁边又叹了口气，将小孩裹在被子里，又给他捋了捋头发。

他睡不着。

小孩的呼吸匀实悠长，融进夜里，安玉淙却总想起来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想起时珣的父母，想起自己闭关时他父母的离世，想起他那段孤身一人的童年是如何遇见了这一家人，而如今他又是如何的孑然一身。

时珣忘掉了一切，但是安玉淙忘不掉。

他长发散乱，没有光亮的眼睛默默看着熟睡的时珣。良久，安玉淙打了个寒噤。他闭上眼睛，最后还是挨不过疲倦和困意，沉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