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他。
安玉淙沉了脸,正要走出去问怎么回事,却忽然被人自身后拉住了衣袖。
是那个在屏风之后的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里边走了出来。
那是个长得勉强还算可爱的小厮,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小孩望着他,顿了一下,轻声道:“……先生,对不起,您的房间我刚刚没收拾干净,就耽搁了一会儿……是不是打扰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睛里映着雪光的缘故,他望向安玉淙的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温柔又天真,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种很深很暖的柔情。
“……没有,没有。”安玉淙摆摆手,他对这种孩子一向心软,便道,“那你收拾完了吗?收拾完了便回去休息吧。”
那男孩子点了点头,仍旧是微微笑着的。他向安玉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方才阖了门离开。
他的那一礼就礼法而言,并不算隆重,但是举止之间却莫名给人一种虔诚的朝圣感。安玉淙被他那严肃而正式的行礼弄得莫名想笑,本来糟糕的心情都被这略显滑稽的庄重冲散了。
就是……这也许确实是个小孩,他出门的时候竟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安玉淙笑着摇头,绕过屏风,看见床边的小案几上有一块还湿着的抹布,便将它撚起来放到一边,他也不管那亮着的烛灯,就褪了鞋袜躺在床上。
他一向认床,每次搬家后都会有好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这次虽不算是搬家,不过也差不多了。
安玉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意全无,便索性又坐了起来。
可他刚起来,便看见门外映着一轮剪影。
或许是闹鬼的缘故,贺府令侍从保持走廊的灯笼彻夜不灭,所以这外边人的影子,也就能映到窗棂纸上。
管不管用不知道,但是这要是闹了鬼,那魑魅魍魉的模样往窗棂纸上一照,岂不是更吓人吗。
还不如看不见呢。
安玉淙赤脚下了床,推开门,却发现在自己门口守着灯笼的,是给他收拾房间的那个小厮。
听见门开的声音,那小厮愣了一愣,回头一见他,忙将自己刚刚揣在怀里的手炉塞到他手里,慌道:“先生!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
“外头冷你不也在外头?”安玉淙一手接过手炉,一手拉住他,道,“进来吧,屋里暖和。”
那小厮瞳孔一缩,好像是既犹豫又惊讶的样子,但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进了屋。
见他满是顾虑,心事重重,安玉淙只觉得好玩,然后道:“没事,要是灯笼灭了罚你,就说是我的错。”
小厮点点头,安静地随着安玉淙到了那个炭炉处坐下。
即使有火有灯,屋里依旧很昏暗。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
“先生。”最后是那小厮打破了沉默,“您看得见我吗?”
“唔……”安玉淙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布帛,随口道,“我有眼疾,看得见,但看不清。”
话当然是扯的。他身为神君,天地万物了然于胸,何必亲自观看?即使白帛缚目,他也能看到世间万物。
“哦。”那男孩子道,“我只是觉得,若先生摘下布帛,定是极好看的。”
“哦?你觉得我好看?”安玉淙笑道,“那真是可惜了,我生得并不好看。”
男孩笑了,连连摇头,道:“先生别谦虚了,这城里人一个个都觉得你好看呢。”
“是吗?”安玉淙摸了摸脸,“为什么?真是莫名其妙,又看不见眼睛,怎么判断?”
“看不见眼睛也好看啊。”男孩似乎是很认真地应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先生的骨相就是美人啊。”
看着男孩那样专注而认真的样子,安玉淙心里一动。莫名地,这男孩在火炉后亮晶晶的眸子忽然让他想起了前半夜做的那个梦。
他偏过头,沉默良久,正纠结要说些什么打破这该死的尴尬,却被一阵刺耳的尖叫吓了一跳。
那男孩闻声而起,猝然站到了安玉淙身前。安玉淙疑惑道:“你干什么?”
那男孩却忽然愣了愣,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久,等到外边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渐渐大起来,才结结巴巴地道:“好、好像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安玉淙站起来,轻轻推开站在身前的男孩子,道:“没事,我出去看看。”
他绕过屏风,到门口开了门。
刚刚滚动而混乱的人声已经远离了,灯笼都被人提走,几个或红或黄的小小光点在夜里聚拢起来,穿过了这个院子对面的垂花门。此时廊道里和外边的小院安安静静的,只有月光冰冷地投下霜雪般的莹白。
远处吵吵嚷嚷的声音伴着火光朦胧在夜色里。
安玉淙披上那件斗篷,回头道:“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去看看。”
其实安玉淙本来并不想去,但这几天的事情都凑到一起了,拼来拼去都和贺府这该死的闹鬼有关,安玉淙觉得自己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孰料,那小孩抓住他的袖子,固执道:“那我和先生一起去。”
“你帮我守着火便好。”安玉淙自不可能让这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孩子陪他去,便揉了揉他的头,又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小厮这才松了手,退了几步,眉头低垂,道:“明白了。”
一句话七分蔫。
安玉淙难得笑出声,他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示意放心,然后道:“实在放心不过的话,帮我去你们少爷屋里,把他最常用的那根笔给我拿出来就行。”
小厮应下后,他便径直穿过回廊,拐进了一个垂花门离开了。
然后,安玉淙循着声音,弯弯绕绕地穿过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院子,才来到那个早已混乱不堪的地方。
那是贺夫人的房间。
厢房门口挂着的两个灯笼早已熄灭,绘着春日花草的灯笼纸上却赫然是两个血手印,骇人得很。安玉淙揣着怀,道:“怎么了?”
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哎呦,安先生!”
又是那个管家。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跪下道:“先生,您救救夫人!刚刚夫人屋里传来惨叫,我们赶紧过来,结果来了就听见夫人屋里都是那不干净的东西在那里乱叫尖笑……我们拍门撞门,无论如何都进不去……这刚安静下来……求求您去看看,想想法子!这、这一会儿要是惊扰了圣上和公主,我们贺府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啊!”
“我是个教书的,这驱魔镇鬼的事你该找道士,怎么还靠上我了。”安玉淙甩开那老管家抓紧他衣摆的手,然后就走近了那房门,先是敲了敲,没有人应。他便伸手推门,也推不开,便又踱步回来,道:“安某不才,这门上了锁,我也打不开啊。”
他思索片刻,干脆道:“叫个铁匠抡把斧子,劈开了救你们老夫人罢。”
他嘴上这样说,却还是分了一线灵识进去。
但是那老管家见他拍了门都不管用,瞬间身子就软了三分,要不是一旁有人扶着,怕是能直接倒地昏死过去。
他欲哭无泪道:“这、这斧子哪能劈开啊……这可怎么办啊……”
屋里混混沌沌的,只有入门的毯子中央放了一盏烛灯。那烛灯宛若一点萤火,晕染开了那大红色的喜庆地毯。
可周围的桌椅屏风,却仍旧陷于黑暗。
倒有点闹鬼的气氛了。
安玉淙勾唇一笑,转身绕过回廊,离了那喧嚷不休的人群和干站在门口失神落魄的老管家。
他的灵识打了个响指,霎时一簇豆大的火苗出现在他双指之间。那火不大,却足以看清屋内大概。
那贺夫人,如同折纸,翻折在了那硕大华美的花卉四条屏上,只露着两双腿冲着他。
安玉淙不紧不慢地绕过那屏风。
他手中的火抖了一下。
被微光稀释的黑暗里,一个湿淋淋的女鬼定定地站在那里。
她微微仰着头,没有瞳孔的双眼默默地看着死不瞑目的贺夫人。
贺夫人的血顺着屏风蜿蜒流下,愈来愈多,最后如同小雨,大滴大滴地倾泻。
接着,那女鬼伸出一双惨白溃烂的手,径直伸向贺夫人的双眼!
她竟是要将贺夫人的眼珠都挖下!
安玉淙此时已然走到自己客房门口,那个小厮正在门口等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灯笼。
他倚在门边,见安玉淙回来,笑了笑,撂下灯笼,道:“先生回来了?笔我已经拿到了,快进屋,我加了点炭火,外头冷。”
安玉淙点一点头,说了声多谢,便进了屋。
果然,安玉淙看见屋里又加了几根蜡烛,映得屋里更加明亮了些,中间炭炉也暖烘烘的。
那少年把一根米白色的长杆毛笔递给他,道:“先生是想要这根笔吗?”
这时候安玉淙的灵识下意识地抓住那鬼魂伸出的手。
那鬼显然愣住了。
“你是谁?”
她看不见他,只是感到了阻住她手的那一股力量。
“不是什么人。”安玉淙温和地劝道,“只是,姑娘,你大仇已报,贺家夫妇也已死于非命,对尸体不必再下此狠手了。”
“不!”女鬼凄厉地尖啸道,“他们毁我清白,抢我兄弟功名,夺我性命,我凭什么要在乎她尸体惨状如何!”
接着,她不顾安玉淙阻拦,甩开那阻碍她的力量,爪子抠住贺夫人瞪圆的一双眼睛,径直将它们拽了出来!
刹那鲜血四溅。女鬼恶狠狠地将眼珠扔到地上,仿佛两颗小果子似的,一脚踩烂,汁水四溢。
恶心透顶。
安玉淙接过毛笔,道了谢,咽了咽翻涌的呕吐感,这时,那小厮却正好为他上了一盅茶。那茶是他很喜欢的龙凤茶,常醒酒用,但这茶不仅昂贵,且需茶饼慢碾,没些精力煮不出,也不知道这小厮是如何在这一会儿功夫就拿出来的。
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明白。
他咂了口茶,咽下了那股子恶心劲儿,然后对那女鬼道:“罢了,姑娘,你深仇大恨如何,我也知道,我来此,只是想问,那贺泗,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那女鬼转过身,冲着安玉淙那方向,面无表情道:“贺泗死了?我不知道。”
“他没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不是你杀的?”安玉淙讶然,“你打算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吗?”
“他请过道士镇我,我好些天都没能逃出乱葬岗。”她仿佛一具无声无息的惨白木偶,声音沙哑僵硬,“后来我逃出来了,可他却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她对着一潭空气,问完这句话,纹满血丝的白色眼睛却忽然流出血泪来。
紧接着,她嘴角裂开,勾出一个极大的恐怖微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他是不是逃了?他逃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对不对?”
“你是他请的道士对不对!”
那女鬼猛地扑上前,却是个空。
安玉淙早已撤回灵识,回了那个寒冬腊月里烧足了炭火的小屋。
此时管家终于让人从厨房搬来了一把劈柴的斧子,一边央求着那伙计劈门小点声别惊动了公主和圣上,一边又命他快点破开门救自家老夫人。
而贺府三个少爷也终于赶到,见自己母亲生死未卜,忙不叠帮着伙计劈门。
而等到那该死的木门终于打开,地毯中央的灯早已熄灭。
众人提着灯笼环顾房间,却只看见了两只倒挂在屏风上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