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不摧赤诚心
元宵刚过的这几天,明明天气都是极冷的。
但是这一天,很意外地,安玉淙被热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然后点了油灯。
这样的寒冬腊月里,他一向都是只会被冻醒的,哪里来的热气?
他倦得要死,窝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转过头,向房内看去。
屋里除了那一盏簇簇燃烧的油灯之外,没有旁的东西在着火发光。
极冷的雪夜里,他的屋子里却暖如初夏。
安玉淙因为困倦而半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他慢慢地穿上衣服和鞋子,起身走向门口。
这些年,他身子骨几乎虚透了,只这从床上站起来这一个动作,就够他眼前眩晕好一阵子。
安玉淙扶着床沿,等到那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了,他才走向了门口。
然后,安玉淙拉开门禁,打开了门。
门外没有雪,就像一个普通的初夏夜晚一般,静谧,温暖。
忽然,安玉淙闻到一股酒香。那酒香伴着火苗在木柴中跳跃的噼啪声越窜越高,几乎在空气中就要把他醉倒。
有人在后院温酒。
安玉淙沉默良久,他轻轻嗅着空气里的酒香,只是站着原地,好像是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安玉淙听见火苗熄灭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微微偏头,却正好撞上了端着酒坛子的时珣。
两个人目光相撞,安玉淙低下头看着他手里的酒坛,道:“……怎么在温酒?”
时珣走近他,柔声道:“天冷了,想着你会喜欢,就去温了。想不想喝一点?”
说着,他端着酒坛进了屋,将坛子撂在桌上,然后回头招呼他,道:“师尊,进来吧。”
安玉淙站在门口不动,然后道:“我说过,我们解契。”
时珣默不作声,他掀开酒坛子,拿出两只碗,然后把它们斟满。
“可我没有同意。”时珣转头看着他,终于道,“解契和结契一样,都要两个人都同意的,师尊。”
接着,时珣叹了口气,道:“师尊,别闹了,进屋里来喝酒吧。”
那酒香太浓了,安玉淙根本招架不住。他晕乎乎地,也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时珣给他拉了凳子,等他坐下后,就坐到了他旁边,将一碗斟好的温酒递给了他。
安玉淙接过去,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灼热,顺着他的喉咙流了下去,却有些烧的慌。
时珣支着手,在旁边看他喝完了,就将另一碗递给了他。安玉淙接过去,却没有喝,而是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何苦呢。”
时珣笑着摇了摇头,又伸手将酒向他那边推了推,道:“不苦。”
安玉淙叹了口气,又是一饮而尽。然而,时珣却收了碗,再不给他了。
时珣将收来的碗撂在一边,酒坛子重新封上,然后放到了地上。
接着,时珣转过身子,看着安玉淙唤道:“……师尊。”
安玉淙应了一声,道:“干什么。”
时珣慢慢凑过去,看着他,低声道:“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我都还没来得及问。”
安玉淙抿着唇,偏过头去,不说话,但时珣却又道:“你一直住在这里吗?吃什么?为什么冬天还冻着?为什么不使法术那屋里弄得暖和点?怎么那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他那一连串问题,带着隐隐冒出来的桃花味信香,扑到安玉淙脸上。
他苍白而瘦削的脸颊终于泛起一丝红润的温度。
“去了很多地方,什么也都吃过,……不想使法术。”安玉淙轻声道,“怎么这么多问题。”
“那为什么不找我。”时珣将他的双手包在自己的双手里,似乎是很难过地问道,“就那么讨厌我吗?”
这个已经不能算是少年了的男人,用一种压抑的哭腔,笑着道:“我找了你一百多年,师尊,我一开始知道,你是在闭关。可是之后……你出关了,却怎么也不肯见我。我去找南谷、找朱雀,甚至找了尚京汶,可他们都说不知道你在哪里,我都疯了,师尊……真的,我每天都想着你能来见我,哪怕是说要同我断了,……或者最起码,有个消息好不好?你这样销声匿迹那么多年,我……我、我真的……”
说到这里,他就说不下去了。
时珣将安玉淙死死扣进怀里,终于哽咽道:“你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安玉淙冷淡的面容,在他把自己揽进怀里的那一刻,忽然泛出了一丝恍惚。
他又被拉进了那样铺天盖地的桃花信香里,醉人又柔软。仿佛三千红尘滚滚地向他扑过来,将他卷进去,从此蚀骨吞没。
他和时珣的信香契合程度,就是整十成。
即使安玉淙吃了极重的药压制信香,也禁不住时珣那种情绪波动溢出来的信香。
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软,脑子也不知道是因为时珣的信香,还是因为困,总有点晕晕沉沉的。
安玉淙半眨着眼睛,最终在这信香的软化里,还是倦了。
他眼睛都睁不开,自然是不回答,只是在时珣怀里道:“……我困了。”
安玉淙在他怀里垂下头,声音又轻又低。
时珣在他侧脸,很轻很小心地吻了一下,道:
“好,晚安。”
说着,他将安玉淙打横抱起来,然后转身,将他放到了床上,然后掖上了被角。
安玉淙在被子里半眯着眼睛,看着时珣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床前,然后牵起了他的手。
时珣轻声道:“师尊,睡吧,我守着你。”
说完,他偏头吹了灯。
时珣的话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安玉淙的困意瞬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接着,他的神智也在这水中,沉得愈来愈深。
他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黑暗里弥漫着柔软又暖和的桃花香,仿佛一睁眼,还会看见那个采芑殿里,扎着马尾朝他跑过来的少年;还会听到百年前他们相恋的那些晚上,时珣亲昵唤出的,他的名字。仿佛那些岁月已经剥夺的美好从未失去,只是被打翻了淹没在夜里,遇上月光和酒,就在波光粼粼中带着夏夜的余热浮了上来。
被困倦和迷糊吞没清醒之前,安玉淙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瞬,是真的流泪了。
可能是两碗温酒的作用,晚上一向睡不好的安玉淙,虽然一夜无梦,但这一觉却意外地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