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淙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露出过这么脆弱的一面。时珣心痛极了,他紧紧拥着安玉淙,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安玉淙总是那么强大,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震着整个南廷,杀伐决断惩叛逆,怀柔招抚定人心。可能也就只有他醉酒后陡然露出的脆弱,才能让人想起,他原来是个干泽。
安玉淙在他怀里,一开始还因为疲倦而喘息着,但渐渐地,夜色浓厚,他也睡了过去。
时珣擦掉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刚刚其实很想说爱他。但是他话未出口便陡然反应过来,他的爱有多么苍白无力。
他的爱不能帮安玉淙抵消伤痛,不能帮他唤回失去的人,也不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在他醉酒后最崩溃的时候拥抱住他,给予他温存。
可是这一点,谁都能做到。只要是信香契合度同安玉淙高的乾元,都可以做到。他时珣凭什么比别人独特呢?
凭他是安玉淙故人之子?可他连自己父母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是要变强的,时珣想。
虽然他终生都不会强到安玉淙那个地步,但是,他觉得,最起码他不能弱到需要安玉淙保护。
时珣低下头,很快地在安玉淙额头吻了一下。
安玉淙睡得正沉,浑然不觉。
东海。
姜煜随着引路的那人进了水殿。
他心情颇为复杂地穿过那条漫长而压抑的甬道。
走在漆黑的悠长中,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上一次茶若面上对他那么冷淡,即使后来安玉淙为他捎来了她亲手做的衣裳,他心里对他的母亲也还是没有底。
他总觉得有点不真实,又后悔自己行事冲动想也不想地就来了东海。
万一他母亲送他那好几箱衣裳是为了彻底同他断了关系怎么办?那他岂不是父母都没有了。
上一次他们关系那么尴尬,这一次他为什么就觉得会好一些呢?
引路的鱼妖为他开了殿门。
他母亲仍旧坐在水殿高座上,仿佛早知道他会来,就一直坐在那里等着。
茶若看见他,眼神仍旧是淡淡的,但却难得地从座上站了起来。她走下去,上下打量他一遭,道:“你怎么来了?”
姜煜这一路来的匆忙,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茶若皱着眉头,捋顺了他的头发,道:“你逃难来了?什么样子。”
“娘。”
姜煜低声道:“我不想认我爹了。”
茶若擡眸看着她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道:“怎么?忽然想开了?”
“他和释玺结契,他居然和释玺结契。”姜煜咬着牙怒道,“他怎么能?!而且还在金殿里不知廉耻地……”
“当年是我遇人不淑。”茶若叹道,“别说了,那种人多吐一个字都污了我这水殿。”
不过她浑身似乎放松了些,眉眼看起来也温柔多了。
她冲姜煜招招手,示意他跟她过来。
茶若负手走向左石门,挥袖升至一层。
她淡声道:“当年,我就是因为痴迷人间,偷跑上去,才遇见八表的。”
那一层是一派古老的人间房屋样式,歇山顶的瓦檐都生了密密的青苔,石砖古旧开裂,好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门口的一头石狮子身上都生了海草,几丛无知无觉的白色小鱼围着那漂浮的草叶游动,空灵又寂寥。
茶若走出去,望着那小房子沉默半晌,才接着道:“八表那时还没有飞升,是人间的一个书生,那时很有出息,要进京赶考了。”
姜煜这才反应过来,茶若是在对他讲自己和八表的旧事。
“他那时候没有钱,想去海边捕鱼当饭吃,结果遇到了我。我那时因为对凡间也感兴趣,就以他带我去京师为交换条件,给了他一块黄金。”
茶若这次完全没有了初见姜煜时面上那些故意的冷淡和嫌弃,好像他们母子之间,只要撇开了八表,就嫌隙尽清了一般。
“他带我去了京城,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我那时年轻又傻,居然还陷进去了。”茶若走至那小屋门前的阶上,姜煜跟过去,她又接着道:“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飞升了,我跟着上去了,他遇见了释玺劈腿了,我怀了你,后来我发现了,生完你就走了。”
茶若有些疲惫地道:“他在释玺之前还是之后,似乎还有一个人,那人也是干泽……算了,这个人真是没救了。”
“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一个人的,那乾元明明死了。”姜煜道,“怎么会有另一个?怎么会有?!我去了金殿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是和释玺……!?”
“不说他了。”茶若在石阶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石砖,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
姜煜有些受宠若惊,他小心地坐到茶若身边,茶若道:“安玉淙……近来对你怎么样?”
茶若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在水里看闪着莹莹的蓝光,瞳孔正中泛着金色。姜煜正生了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师尊对我一直很好。”姜煜挠挠头,道:“我小时候调皮,他老揍我,现在好多了。”
“他变成这样,倒也不错。”茶若似乎松了口气,“对你好就行了,……他自己呢?”
“师尊他前几天结契了呢。”姜煜道,“应该过得很好吧,不过他这段时间倒还是瘦了,虽然本来就有够瘦的了。”
“他结契了?!”茶若愣道,“什么时候?!最近?!”
“对,所有人都是这个反应。”姜煜道,“可是我真觉得奇怪,师尊长那么好看,结契不很正常吗?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呢。”
茶若道:“……和谁?”
“不知道。”姜煜干脆道,“师尊大概会藏起来吧,不过他本人说,那个乾元特别喜欢他。”
“罢了,早该有这一天的,二十九岁了,确实也拖得太晚了些。”茶若道,“时珣呢?”
“时珣?”姜煜道,“他这几天病了,我没看见他,不过要说别的嘛,大概是和我差不多,除了没被打过。”
“好。”茶若道,“听起来不错。”
姜煜却又道:“娘,你老问我了,也该我问你点什么了吧?”
茶若瞥他一眼,道:“你想问什么?”
“你之前为什么每年都给我做衣裳啊。”姜煜道,“为什么做了不送给我?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闲着没事,就做了。”茶若道,“你之前住在八表那,不想寄,嫌晦气,后来去了安玉淙那里,也懒得再说这事了。”
说到这里,茶若又道:“安玉淙许你来几天?”
姜煜随即道:“两天。”
“一个月。”茶若道,“两天也太小气了些,我这就给他发传音。”
姜煜有些惊喜地道:“你希望我在这多呆一会儿吗?”
“什么?”茶若冷声道,“八表这段时间肯定会不停地去采芑殿找你,你想见到他然后心软演一出父子情深?”
“……不,没有。”
“那就一个月。”茶若道,“你既然选择了我这,就和你爹断干净,安玉淙忍你,我可不忍。”
姜煜听到这话,愣了半晌,忽然道:“我师尊……原来一直在容忍我?”
“你是傻子吗?”茶若道,“安玉淙和释玺多大仇多大怨你看不出来?他不知道八表和释玺什么关系?他能收你当徒弟那都是看在我的份上。”
“……”
“娘。”
“干什么?”
“你跟师尊传音的时候叫我一声。”姜煜挠挠头道,“我想跟他道个歉。”
毕竟他出门的时候还在说安玉淙的信香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