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被这样语言不通地稀里哗啦走了一路,才终于到了一个看起来相对正常的大殿。
殿内陈设一片漆黑,墙壁地板桌子全都是油光锃亮的乌漆嘛黑,屋里装饰的摆件则大部分是红色,桌布、灯笼、坐垫,全都是刺目的红色。
时珣上次来时过于焦虑,根本没有闲心看这屋里诡异的装潢,此番仔细打量一遭,再回想起来时天上那道漠禁月画的血痕,想着魔界大概是以黑红色为尊。
他在这宽敞的大殿里等了一会儿,旁边守着他的那几个人又是给他倒水,又是招呼着给他备点吃的,时珣却道:“不用,去把长老叫来。”
那个浑身漆黑的熊人又混沌不清地道:“回少纸,债……债儒上惹。”
那几个人倒是先麻利地给他上了水和菜。
时珣早已辟谷,他自是不饿,更何况这魔族的菜就是生肉撒调料,简直让人大倒胃口。那群人见时珣根本没有吃的心思,就又交流一阵,把生肉撤了,换成了生虫子。
时珣道:“……我不饿,撤下去吧。”
那个黑熊人好像苦恼极了,然后灵机一动,又在虫子上浇了蜂蜜。
时珣道:“……我真的不饿。”
这时候那几个长老终于来了。
时珣心中松了口气,便站起身,正想拱手作个揖,孰料那几个长老并不认识这些礼节,过来就很整齐地在他面前跪下了。
此番一个作揖,一群跪拜,好不尴尬。
时珣收了手,道:“……各位长老不必多礼。”
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上次见过一群人在他面前唰唰跪下还是因为他旁边是安玉淙。
几个长老这才起身,为首一个大白胡子老头道:“少子这么多年不来了,这次来魔宫是有什么事吗?”
时珣道:“……我是想问,魔族术法里,有什么是能够用来找人的。”
另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头道:“……有是有,少子想找谁?”
“……我有一个结契的干泽。”时珣道,“但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现在不想见我了。”
“原来是要找自己的干泽。”白胡子老头撚着胡子道:“法子有,只是少子,老夫也有一事相求。”
时珣道:“长老请说。”
“不过是少子分内的事,少子不用担心我借这件事情勒索。”白胡子老头道,“从前魔界都是魔君和少子,最起码有一个人管事,到如今魔君和少子您这边,竟是一个管事的都没有了,魔界上下很多事情,我们几个老头子也不好做决定。”
时珣道:“长老的意思是……想让我留在魔宫?”
“我们知道少子是神君的弟子,但如今神君闭关多年,您不如留在魔宫等神君出关,对吧?待到找到了您的干泽,就在魔界风风光光地办个婚礼,封您的干泽为少子妃,如何?”
时珣苦笑道:“……什么少子妃,也得他肯才行。”
但他还是道:“我既然拿了这魔族少子的名号,就该做些事,几位长老放心,我会留在魔界主持一些你们为难的政事的。”
“那最好!”一位极高极魁梧的长老道,“少子英明!”
时珣道:“无碍。”
他接着道:“只是……我的干泽……劳烦几位长老上心了,他对我……真的很重要。”
“少子只管放心。”白胡子老头道,“我们先给少子安排个地方住,明日就将所有记载着找寻结契干泽的古籍给您送过去。”
时珣道:“多谢。”
“不敢不敢。”那人又道,“您是魔族少子,地位尊贵,这都是我们份内的事。”
他说完这话,又跟时珣旁边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熊人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人不住地点头,待到几个长老走了,就对时珣道:“少纸,跟、跟俺来。”
他带着时珣走过魔界高大深邃的石窟长廊,时珣全程都沉默地跟着,直到最后拐入一间富贵堂皇的殿院,那人才道:“长、长扰说,这是您户亲原来组的地火。(长老说,这是您父亲原来住的地方。)”
时珣道:“有心。”
那人又指了指自己后边几个人,道:“仄、仄几个仍是伺否您的人。(这几个人是伺候您的人。)”
说完,他笨拙地学着时珣刚刚那个样子作了个揖,这才走了。
时珣挥手让那几个留下的人守在门口不必进去,他自己走近殿院,推开殿门,自己进去了。
说实话刚刚那个人跟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但他倒是知道这大概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径直走到床上,一下子躺下,绷了一天的身子才放松下来了。
他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心里却想着,安玉淙现在在哪呢?
他身上的伤还痛吗?现在吃饭了吗?住在哪里呢?
时珣挥手在空中画了一道通安玉淙的传音符,那符箓亮了一瞬就灭了。
他这些年在魔界禁地,重伤半死不活地缩在空间结界里发烧昏睡的时候,常常做梦,梦见他回到当时安玉淙和释玺大战的那个现场。
第一回,他有意不去跟八表作战,瞬移回到安玉淙寝殿,可释玺却挟持了姜煜逼他师尊退后,最后安玉淙被囚,他被人从采芑殿抓出来,八表又用那毒杀了他。
第二回,他带着姜煜一起瞬移走了,安玉淙制住释玺,可八表却陡然暴起,将那柄剧毒之剑直直捅入安玉淙胸口,释玺趁机反制住安玉淙,又败了。
第三回,他又去和八表直面作战,但他这次以守为主,力保自己不受伤,直到八表发觉释玺有危险奔过去挡在他面前,安玉淙打落八表,灵力勾着释玺将他锁到狱中,八表飞速杀回来,安玉淙一掌废掉了他的修为,将他和释玺锁至一处。
大获全胜。
可梦马上就醒了。
其实他保好自己就行了,他那时候没有必要一心想着致八表于死地,结果不但打不过,还中了毒连累师尊。
他那时候其实保护好自己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跟八表打啊。
这个解法明明那么简单,几乎呼之欲出,一子便可改变全局命数。
他怎么就那么蠢那么自负那么不自量力?他怎么就非要去和八表战个你死我活???
这执念困了他十年,如今时珣只是一想起,就能让他心梗头痛。
如果,如果,如果。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时珣走到魔界禁地尽头,那里一片草地,郁郁葱葱。
他在那里跪下,对着新生的厄生花磕了一百响头。
他是给安玉淙磕的。
磕完头,他摘了厄生花,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剧痛。
时珣拿着厄生花的那只手开始迅速腐烂,腐肉的流失让他很快攥不紧那花,他双手捧着,飞似的向出口跑。
没有魔兽再来追着撕咬他,所有畜牲都如避蛇蝎般躲得远远的。
那路太远了。
他一路捧着厄生花,手变成白骨了,他就用仙君自愈之术修复。
长了、腐蚀、长了、腐蚀。
如此半年。
然后他马上回了天界,将那朵厄生花埋在了安玉淙寝殿院里的那棵古树下。
那时候他隔着门,这时候他对着天花板,心情都是一样的。
他在想,他真的对不起安玉淙。
他不该纠缠他、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以爱为名为所欲为。
对不起啊,我明明那么爱你,却让你那么疼。
如果你还肯再见我一面,师尊,我会让所有的苦痛都离你远远的。
你喜欢喝酒,我陪你喝。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你想逍遥江湖,我陪你。
往后千年万年,我会永远奔向你。
师尊,见我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