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时候小安玉淙已经是少年模样了。他身形清瘦,面色白皙,额间一点朱砂痣几乎聚拢了所有的明艳。
此时他一双漂亮的凤眼瞪得极大,巨大的恐怖感蔓延开来,释玺却微笑着看他,半晌才道:“楚绥不要你了?多少年了还不回来。”
小安玉淙不说话。
释玺凑到他耳边,道:“她去哪了?你知道么?”
小安玉淙咬着牙,道:“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
释玺刚刚还笑着,但他下一秒就将小安玉淙掐着脖子按到榻上。小安玉淙几乎窒息,他拼命挣扎,可他现下还没有成神,浑身这点灵力对于释玺来讲根本一点威胁都构不成。
他瞪大了眼睛,几乎勃然大怒:“你不知道她在哪?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哪!!!说!!!”
小安玉淙紧咬着牙,一言不发,他被扼着的脖颈已经开始发青发紫,整个人也因为窒息而喘不过气来。
释玺狂怒道:“我找遍了凡间!找遍了魔界!就连鬼界那破地方我都去了!我还找遍了东南西北每一座山!!!我都没找到!!!她到底和她那贱人去哪了??!!”
小安玉淙已经被窒息逼得濒死,但他仍旧一个字都没有说。
释玺知道今天从他这里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便一手将他抛开了。
小安玉淙的头磕到榻上的茶几上,茶几一个不稳,顿时便整个砸到地上,四分五裂。
释玺冷声道:“你对她,倒是忠心耿耿。”
他抓起小安玉淙的头发,将他就这样生生提起来,好像又是自言自语地道:“也是,她最能收拢小神君的心了。”
小安玉淙啐了他一口,释玺却没什么反应。
他默默地擦掉了脸上的口水,那双狭长的凤眼死死盯着安玉淙。
他道:“你除了这张脸,倒还真是一无是处。”
他一把将安玉淙翻过身去,摔在榻上。
这时候释玺道:“你小时候,有人教过你的吧?”
他勾着嘴唇,却怎么都不像是在笑。
“这才过了多少年就忘了?”
安玉淙这时候陡然过去牵住时珣,将他的头扣在自己颈间,颤声道:“……别看。”
安玉淙将他死死按在自己怀里,几乎是有些恳求地道:“别看,阿珣,别看……”
他用手掌捂住了时珣的耳朵,时珣浑身发抖,目光赤红,只听到小安玉淙刺耳的尖叫和模糊不清的哭声。
时珣再也绷不住眼泪,他紧紧拥住安玉淙,失声痛哭。
安玉淙闭上双眼,轻声道:“……都过去了,没事,不哭了啊。”
这句话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时珣。
远远近近的哭声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周围的所有白昼般的亮光,全都消失了。
时珣昏黄的掌心焰影影绰绰地亮着。
安玉淙牵起他的手,轻轻地道:“结束了。”
时珣的哭声仍旧在巨大的神庙中回荡,远远地又被弹回来。
安玉淙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都结束了。”
他声音又缓又柔:“后来我十五岁,过了雷劫立地成神,立了殿,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了。”
他隐去了所有不堪的回忆,柔声道:“之后就都好了。”
“不好。”时珣哽咽道,“……之后也不好。”
安玉淙轻轻吻了他一下,道:“没关系。”
时珣将他箍在怀里,咬牙切齿地道:“师尊……我想杀了他们。”
安玉淙道:“不用,他们都死了。”
顿了顿,又说:“除了释玺。”
除了释玺,安玉淙过去记忆里所有的仇人,所有的恩人,几乎全都消亡在时光和岁月里了。
他十四岁那年之后,性格骤变,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而阴鹜。
他开始杀人。
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除了鹄乌和南谷,不问缘由,全都杀干净了。他后来也忘了自己剑下积了多少人命,反正十四岁到十五岁政变,他剑下绝对是累累尸山。
甚至长老阁都有三个长老死在了他手下。
那三个长老其中一个,是前阎君殇白的父亲,殇白至死都记恨着他。
时珣安抚地吻着他,放出信香紧紧裹住他。
忽然,他红了眼,问安玉淙道:“师尊,和我第一次做的时候,你害怕吗?”
安玉淙垂下眼眸,微微笑着,道:“……害怕呀。”
时珣抿着嘴唇,眼眶微红:“我也让你害怕了,是吗?”
他低着头,语无伦次地道:“我……是我不好,我热血冲头,我……”
安玉淙叹了口气,轻声道:“不,你很好,别怪自己,跟你没有关系。”
他其实早就快忘了自己那些经历了。这香将他引到那些地方去的时候,他反而有点恍若隔世的错觉。
除了他十四岁的那一年。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和时珣那一次,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时间久了,他几乎也要这么认为了。
直到那香将他再度引到那里。
安玉淙后来久居高位,又杀了几乎所有曾欺辱他的人。
过去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龌龊,他几乎都忘了。
但他还记得他十五岁的时候。
他受了四十九道雷劫,立地成神。
然后,他几乎是立刻组了南廷,释玺阻拦,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杀进了东廷。
他忘了那天他到底杀了多少人,等到最后反应过来的时候,台上已经是血流如注,尸横遍野。
释玺都打不过那个时候的他,最后只能同意划界而治。
西山南山归他,东山北山归自己。
然后安玉淙用剑驾着释玺的脖子,让他放出邵白。
和楚绥长得一模一样的邵白。
老白虎和朱雀那时就在台上,都是险些被杀红了眼的安玉淙一剑祭天。
后来草草组了南廷,安玉淙将自己闷在房里,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楚绥家里。
那时候邵白来了采芑殿,却说什么也不肯见他,安玉淙也不敢去见她或者楚绥中的任何一个人。
最后,还是楚绥劝朱雀来说,他才给自己洗了澡,下凡到了楚绥家中。
时珣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抱着他哇哇大哭,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安玉淙狼狈不已,他不太会哄小孩,只以为时珣是受不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便要往后退。
孰料,时珣直接黏在他身上,不让他走。
楚绥叹道:“玉淙,……其实,你也是个孩子啊。”
安玉淙霎时红了眼。
可是,他的童年,在两岁出神碑那年,就结束了。
然后,他在十五岁那年,夺权成功,组建南廷,十七岁分化,成为干泽,二十岁及冠封神,是为润荒神君,三十岁囚禁释玺,解散东廷,夺回三界大权。
自他从天地之中孕诞出来,就不可能是个孩子了。
安玉淙闭上眼睛。
时珣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哽咽道:“……我爱你,玉淙,没事的。”
他真的很难受,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
他低头,缓缓道:“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时珣点点头,他抱起安玉淙,将他护在自己怀里,足尖一点,御起溪禅,遁出了这个千年神庙。
尚京汶守在外边,见时珣抱着安玉淙出来,先是一愣,急忙道:“神君怎么了?”
安玉淙闭着眼睛,将头倚在时珣胸膛,一言不发。
时珣声音还有些哽咽,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冒出来。
他最后狼狈地冲尚京汶摇了摇头,便飞也似地离开了。
尚京汶终究是不放心,他一路跟在时珣身后,却见他御剑转回了安玉淙隐居的那个小院子,推开门,抱着他进去了,然后关了门。
尚京汶在外边怔愣片刻,他心缓慢地沉下去了,接着便下意识地转身,走到了小院门口,守在了门外。
屋里,时珣将安玉淙抱在怀里,然后坐到床上,颤声道:“没事了,师尊,离得远远的。”
安玉淙将额头抵在他胸前,手臂环住他,却忽然擡起头,吻住了时珣。
时珣一怔,安玉淙目光晦暗,他轻轻地亲了时珣几下,接着便加了力气,将时珣扑倒在床上,激烈而凶悍地吻着他。
时珣顺着他师尊,心痛和酸涩在他胸腔之中饱胀得几乎要爆炸。他轻轻箍住安玉淙的腰,将他带了上来。
安玉淙忽然分开了他们,然后将额头抵在时珣颈间,哑声唤道:“阿珣。”
时珣应了一声,他伸手扣住安玉淙的后脑,抚着他柔顺的发丝。
安玉淙没有接着说别的。
他鲜少有脆弱的时候,这一声与其说是在叫他,倒不如说是在寻一份安全感。
他强大的屏障似乎终于在这时出现了一个泄洪口。
忽然,时珣想道。
他就是他师尊唯一展露脆弱的人啊。
那天,安玉淙没有再拦住时珣扯开他胸前的绷带。
那轮漆黑的咒痕几乎就是一种赤裸裸的警示。
他自暴自弃地道:“你看到了,我已经要死了。”
孰料时珣沉默了半晌,道:“你就是因为这个?”
安玉淙咬着牙道:“就因为这个!所以赶紧跟我解契了走啊!”
“我不走。”时珣轻声道,“我也不解契,师尊。”
时珣附在他耳畔道:“师尊,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