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诉心
沉香榭的暖阁中,谢玉台和段冷坐在松木圆桌的两侧。桌上摆着精致的六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俱全。
谢玉台伸手,揽过温酒器上的青玉酒壶,修长手指勾着壶把,将芳香沁人的桃花醉倒入两樽银盏。
“好酒好菜已备,镜花和水月我也打发走了。这回可以说了吧?”谢玉台将其中一杯推向对面,说道。
段冷取下银佩,虎口抵着自己的咽喉,朝窗外瞄了一眼。“能不能……再升起一道阻音结界?”
谢玉台以为他怕隔墙有耳,没多想,擡手就在暖阁四周升起一道隔音墙。
“谢谢。”再开口时,那人已换成了低沉磁性的男性音色。不似春风,却像寒冷凛冽的冬雪,倒是十分符合他的名字。
谢玉台狐耳动了动,目光从那人的墨眸下移到淡色薄唇。“这是你原本的声音?”
“嗯。”段冷点头,调整了一下颈上银佩的位置。“长时间用女声说话,我的嗓子会痛。”
“噢。”谢玉台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说道,“还挺好听的。”
“什么?”桌案对面的段冷似乎真没听清。
“没什么,你快些讲,再不讲酒都要凉了。”谢玉台别过目光,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掩饰住面上的不自然。“我干了,你随意。”
段冷三指拾起银盏,浅抿了一口,让清冽酒液润过干涩的喉咙,缓缓开口。
“严格意义上来讲,我是个私生子。”
“私生子?”谢玉台听到惊爆轶闻,不自觉前倾了身子,“你父亲的,还是你母亲的?”
“我母亲,和一条千年应龙的。”段冷讲道,低垂的凤眸染上一层暗色。
故事发生在二百九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
洞庭之地天寒地冻,白茫茫的落雪覆盖了湖面,举目萧然。其上游的夫夫山,因食物不足而展开大战。于儿神捣了雄黄氏的老巢,深而静遂的湘水每日都源源不断地运来妖族尸体,洞庭之水也因此被污染。
以洞庭湖水为生命之源的修蛇族人,在那段时间接连染上怪病。他们口足发黑、身体溃烂,多数会在一月内死去。
那日,段冷的父亲受族长之命到宗祠中祈祷,事毕回到栖居的洞xue,发现自己的足踝也泛出暗色。他本想隐瞒此事,却奈不住病来如山倒,最终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清晨,失去了从榻上起身的力气。
而段冷的母亲不忍心看到朝夕相伴的爱人日渐颓靡,她遍翻族中医书,最终寻到一篇记载,说南极的凶犁之丘生长着一种通体透明的净尘兰草,可治皮肤溃烂之病。
段冷的母亲即刻动身,奔赴凶犁,去寻那一味传说中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净尘兰草。她以修蛇之身在南极刺骨的冰面上滑行万里,只为在冰天雪地中找寻一株透明的兰草。
许是她的坚持不懈最终感动了上神,她真的找到了霜风中一簇流光溢彩的铃兰。她满心欢喜地将其摘下,却听到身后骤起一阵暴风之音。
段冷的母亲回头,看见一条体型比她巨大百倍的金色应龙驾云而来。龙身在她的头顶呼啸盘旋,裹挟而来的飓风几乎要将她的整个身躯带离冰面。
应龙说:“凶犁之地乃吾地盘,小小蛇妖不问自取,是为偷窃。吾理应以其妖之道,还治其妖之身。”
应龙飞驰而下,巨足将段冷的母亲抓起,飞向自己的洞xue。在离开之际,她仍然紧紧地抱住双臂,护住了怀中那株弥足珍贵的净尘兰草。
三日后,段冷母亲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爬出洞xue,一步一步,膝行回到洞庭湖水。
她不仅带回了可以治病救人的净尘兰草,还带回了一个腹中的余孽。
段冷的父母均为族中圣巫,肩负着孕育族中圣女之责,数百年前已在祭坛中使用妖术改变身体构造,此生只能结合出女婴。圣女降生事关重大,因此每日都有人给段冷的母亲诊脉。
她回到族中的第二个早晨,负责诊脉的族医便来到了她的房中,诊出了一截轰动全族的喜脉。
于是,她再也无法甩掉这个孩子。随着段冷父亲的身体一天天转好,段冷母亲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她只能每日以泪洗面,哀求上苍,祈祷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个女婴。
然而天不遂人愿。世上不如意,总是十之八九。
段冷的声音低沉温柔。谢玉台听着他的讲述,好像回到了在春秋殿听说书的时光。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的以为这人在给他讲话本中骇人离奇的情节。而没有意识到,这些充斥着血与泪的过往,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段冷身上的事。
“后来呢?”谢玉台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把玩着青玉酒壶,壶中已不剩一滴酒。“你母亲生下了你,发现你是个男婴,一定很绝望吧?”
“那日也是个严冬。我母亲看到她生下的婴儿是个男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痴痴地跟我父亲说,冷……冷……”段冷讲道,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你叫段冷。”谢玉台唏嘘道,“还真是草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