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冷,你这辈子,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没有。”段冷答得干脆利落。“我不需要。”
谢小皇子不懂,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需要”为自己活过。但他既然已经选择冷眼旁观那人生命中的苦难,便也没有资格过问太多。
他只把盘中最后一块辣子鸡,夹到了段冷不沾一丝油腥的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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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亥初,钟声又响过九下,王宫中的步声人语都渐渐安静下去。便是再贪恋暖阁中的良夜,也该就寝歇息了。
谢小皇子正歪在床头看话本,一听钟鼓,立时掀了衾被,像游鱼一样滑入温暖的被窝中。他用妖术挪了盏红烛灯在床头,想把话本的最后一章看完,却偶然瞥见四折屏风后,段冷已经拆散了盘发,正在褪去一身繁重裙袍。
他柔顺的发丝滑落在衣前、肩头,把那具冷毅躯体上的棱角一一磨平。谢玉台突然觉得这烛光太过香艳,让他无端想起今日下午不夜阁中旖旎香艳的色调。
他索性吹熄了红烛,将话本倒扣在枕边,平身而躺。
屏风那边也没了一丝动静。谢玉台竖起耳朵听着,过了一刻钟左右,那人的呼吸仍旧十分有力、急促,虽然规律,却一点都不轻盈。
——段冷并没有睡着。
谢玉台便踏着木屐走过去,一把拉开四折屏风。
段冷正背对着他蜷身而躺,火红色的狐裘盖在胸口处,只遮住他一半的身子。那人听到动静,正要翻身过来,谢小皇子便居高临下地指着他说。
“你,跟我去床上。”
“?”
段冷动作顿了顿,平躺在地面上,脑袋上冒出大大的问号。
“去床上睡觉!不是做别的,你别乱想!”段冷神色未动,谢小皇子先红了耳根。“你去是不去?”
地上那人反问道。“你不怕我了?”
“怕?小爷什么时候怕过你?”谢玉台双手叉腰,一身正气,“我告诉你,小爷妖界横行三百载,遇人遇仙遇魔遇鬼,从来就没怕过!”
段冷余光瞟了眼花窗,压下笑意。
“你到底去不去?”谢小皇子又问道。“我只问最后一次。”
“去。”
屏风后的乱角常年不被人打理,红木地板积了一层泥灰,有些粗糙,谢玉台不好直接拖人,只能等那人自己起身。
谢玉台回身向锦榻走,段冷就像只温顺的大狗狗,跟在人身后上了床。
“还是那条三八线,你不许过来。”谢玉台忽然想到那天段冷的憋屈样儿,又改了口风。“嗯……也可以过一点点,但不能太多。”
“嗯。”段冷点头,对着墙壁侧躺下来。
谢玉台又把被子伸过去了一点。“喏。”
那人感受到身上的柔软之物,扯过了衾被的一角,用低沉好听的音色说道,“谢谢。”
直到段冷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渐渐变得悠然而绵长。谢玉台才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不断追问着自己方才所作所为的缘由。
——许是他想到明日即将远行,今夜,是他们得以“温存”的最后一晚。
——许是这几日相处下来,谢玉台知道他对自己并无非分之想,当日喜榻上的虎狼行为,纯粹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他是个“圣女”,亦是个君子,并不愿意强人所难。
——又或许,是今日下午不夜阁中黎将军一席掏心窝子的话,触动了谢小公子灵魂里被深埋了太久的同情心。他不再只考虑自己的快活,而看见了身边之人足下的泥泞。
——更或许,是因为他逐渐读懂了那人眼中,深藏着的平静的哀伤。
谢玉台翻了个身,枕着手平躺在锦榻上,开始天马行空地设想,若是自己知道自己会在三个月后死去,此前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这话要是问新婚前一晚的他,他或许会说,寻一挚爱者,相携过妖生。
然而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谢玉台又翻过九十度,将面容转向里侧。
一生挚爱也好,露水情缘也罢,统统可以舍弃。他现在只想给面前这个人撑起一片自由的天空,让他可以在他的荫庇下做段冷,而不是一身枷锁的“洞庭圣女”。
哪怕,哪怕,只有沉香榭的暖阁中,这狭小的一隅。
谢玉台胡思乱想着,一整日的疲惫悄然爬上骨脊。他望着那人熟睡的背影,渐渐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