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行路
“我们来玩个游戏。鼓声结束的时候,这香囊在谁手里就归谁,姐妹们觉得如何?”
“好,就这么定!兰莹姐姐,你先抛给我!”
“就不给你,我要给珠润那个大胖子!”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我明明在你左边!”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蠢!这叫兵不厌诈!嘻嘻——”
睡梦中,谢玉台又回到了春秋殿的顶楼,不夜阁的象牙案几前。一堆花红柳绿将他团团围住,纤细的玉手高举过头顶,玄紫色云鸟纹的香囊就在那些玉手中跳跃。它不断飞过谢玉台的头顶,可谢玉台拼尽全力,怎么也抓不住。
“那是我的东西,你们还给我!”
谢玉台焦急道,慌乱中扯掉了一个舞伎肩头的披帛。他顾不上道歉,伸手去够半空中一闪而过的魅紫。
又错过了。
谢玉台回身,看见一个紫衣女子牢牢地攥着香囊,活灵活现的云鸟纹在她手中极尽扭曲。
“谢花魁,瞧瞧你身上穿的什么颜色。这香囊,明明最配我。”
“不……”
一面铜制立身镜突然出现在谢玉台眼前。谢玉台却没看见自己穿的什么衣服,反而看到了喜殿内的锦榻上,自己不着丝褛的躯体。所有不可见的部分都被另一个伟岸的身形所遮挡,偏偏那人戴着一顶黑色笠帽,叫人认不出他是谁。
他雌伏在那人身下,神情不知是痛楚还是享受,又或者兼而有之。那人左臂流淌下一条暗红的小河,如江汇海一般延续到他身上,最终玷污了一片洁白无瑕的罗缎。
谢玉台捂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
“花魁可看清了?你怎么配得上这等冰清玉洁。”紫衣女子站上红木交椅,将香囊举高。“有本事,你就来抢啊。”
谢玉台气急,一个蓄力,飞身跃起。
“你放屁!世上无人可配它,除了我!”
他似乎真的飞扑了出去。
不仅梦里,梦外亦然。因为他的下颚磕到了一片新雪色的冷硬膝骨,此时正传来明显的痛楚。
谢玉台马上清醒过来,意识到方才种种不过一场荒诞的梦境。他想从这片雪色上爬起,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偏头一看,自己的双腿正交叠着搭在右排厢座,是一个极其惬意的姿势。而上半身却横亘在轿厢两侧,充当着“左”与“右”亲密接触的桥梁。
他就以这样一个尴尬的姿势,扑到了段冷的大腿上,两只手还抓着那人的劲腰。
“呃……呵呵,这路实在太颠簸了,段冷你说是吧……”谢玉台悄悄把手移到那人身旁,撑着厢座起身,“这妖驹拉的也不好,都不知道避一避乱石……”
轿子前头的上灵妖驹一声嘶鸣,表示自己可不背这个锅。与此同时,车轿行进得更加平稳,仿若静置于地面上。
谢玉台面子挂不住,慢吞吞地在车轿右侧摆正身体。段冷清了清嗓子,问道。
“做噩梦了?”
“也不算是。”谢玉台别开视线,悄咪咪解了车帘上的妖法。
在熟睡之前,谢玉台曾用最后一丝神智给车帘施展了一个“不动如山”,以防时快时慢的窗风打搅到他的美梦。
此时恍然一解开,车轿外凛冽的寒风就一卷而入,裹挟着几片晶莹的落雪,吹打在谢玉台肩头。六瓣雪花轻盈地融于谢玉台袖口的红梅,将几支梅花渲染得更加娇艳欲滴,正应了“红梅傲雪”之意。
谢玉台眼睛一亮,将手探出车外,捞了一把雪风在掌心。
“你看——雪!”
谢玉台兴致冲冲地向段冷张开手掌,但那些雪花挨不过谢玉台掌心温热,已经化作一汪雪水,映衬着谢玉台干净的掌纹。
“哎,怎么化了?”谢玉台失望地看着那一滩水渍,从车轿的暗格中挑出一方丝帕,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段冷,你们洞庭那边是不是每年都会下雪?你打过雪仗没?”他头也不擡地问段冷。
段冷的视线则越过谢玉台,落在窗外那片茫茫的白,摇着头说。
“洞庭之地亦处南方,只在我刚出生的那几年下过雪,还是因为湘水上游的妖力凝聚所致。我其实,对这东西也很陌生。”
“那等会儿我们下去打雪仗怎么样!”谢玉台的眼睛亮晶晶,如蝶翼般的睫羽上下扑闪着,“程燕冰那家伙总向我吹嘘,说他和将士们在边疆打雪仗,可好玩儿了!今日我也要快活快活!”
谢小皇子的用词与语气,活像要去青楼里点十几个美伎。段冷不置可否,掀开车帘,看灰黑色的城关在风雪中逐渐逼近。
雾隐镇——大荒南极的最后一个城镇,近在眼前。
妖驹足下生风,在谢小皇子熟睡之时,已跨越四千里土地,来到了去痓①之山的山脚。段冷曾在《大荒经注》中读过,生活在此的人们原本是极寒之地的少数部族——柯勒察族,蒙语中饮雪之人的涵义。
千年前,一个自称“雾使”的人云游至此,传授给了柯勒察人先进的技术,让他们得以在边陲建立城镇、振兴百业。大荒中原的妖族都十分向往这座传说中的冰雪之城,纷纷不远万里前来拜访,最终却因风雪太大而迷失了方向。
柯勒察族因此给这座城镇起名“雾隐”,能见此城者,皆为有缘人。
看来他和谢玉台的运气足够好。段冷在出发前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无缘到访雾隐镇,他和谢玉台今晚就要睡在这金雕玉砌的轿辇上,与四匹马相拥取暖。
谢玉台还在与窗外风雪玩闹,轿辇已经驶过城门。城关把守的金猊兽瞧见车轿顶部“青丘”二字,没有多加阻拦,直接让他们进了城。进入城中,车轿行驶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宽敞的大路越来越狭窄,道路两侧还不断出现临时架起的杂摊,致使二人乘坐的轿辇不得不与路人摩肩接踵,速度还不如路边跑跳的孩童。
谢小皇子已经支着下巴朝窗外看了半晌。街市上的新奇之物令他应接不暇,每一个他都猜不出材料与用途。盖着毛毯的大锅上氤氲而出的香气、妇人挥舞的巨勺中流淌的嫩滑汤汁,更是令他垂涎欲滴。只是外面风疾雪厉,他始终舍弃不掉轿厢里的这一方温暖。
直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慢悠悠地超过了他们乘坐的轿辇,谢玉台终于坐不住了。
“要不我们下车走走罢?”他对段冷说道。
“早该如此。”段冷淡言,“要不然我们天黑之前,都到不了客栈。”
二人一拍即合。谢小皇子率先跳下车轿,等了半天还不见段冷的身影,遂朝车厢大喊。“你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
段冷终于从车厢内走出来,手上还挽着一黑一红两件毛裘大氅。他将红色那件递给谢玉台。
“你不冷?”
此时恰好一阵冷风吹过,谢玉台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虽然颜色足够温暖,但却两袖生寒。他立时打了个寒颤,接过大氅披在身上。
“多、多谢。”
谢玉台和段冷并肩行于雾隐镇最繁华的路上,路牌上写着“桐花巷”。这里的路面并不是青石,而皆以透彻纯粹的冰雪代替。笨拙的金玉轿辇渐渐被他们落在身后,四匹上灵妖驹感知到被主人抛弃,不住嘶鸣着抗议。然而谢玉台和段冷却都默契地置若罔闻,只当它是喧嚣尘埃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