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壹·入帐
段冷并没有昏睡很久。他被人擡进这一处毡帐里时,曾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看到新鲜摘下的格桑花缀满床围。
格桑花离枝后绽放不过三日,如今他醒来,那些鹅黄与浅粉的花朵还在悄然怒放着。
左肩恢复了清晰的痛觉。段冷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痛楚,然而猛地一醒来,火辣钻心的感觉还是让他脊背生出一层冷汗。他用右臂支撑着起身,荒原之上的床榻均以硬木锻造,稍一动作便会发出声响。
守在帐外的扶花听到动静,掀帘入内。
“少侠,您醒了。”扶花走到段冷床边,将人扶坐在床上。“除了左臂,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段冷缓缓摇了摇头。“我睡了多久?”
“两日零四个时辰。”扶花起身,在宽碗中倒上七分满的酥油茶,蹲下递给段冷。“公主说,您该多歇歇的。”
段冷本不欲饮此油腻,但现下无他物,他只能用它润润嗓子。“谢玉台如何了?”
扶花笑了笑,从衣襟中抽出一张信纸。“公主料到您醒后必会问她那只狐妖如何,所以提前留了此信,让您醒后亲自拆阅。”
段冷摊开那张四折的信纸,空旷的纸面上只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你的小狐貍在我手上。要想见他,养好了伤来公主帐找我。”
底下还有极小的一行。“养不好不许来。”
段冷无奈失笑,他已经能想象到乌兰图雅鼓着腮帮子威胁他的样子。只是他挂念那人挂念得紧,实在等不及这一时半刻。他以右手压住纱布,缓慢地转了转左肩,觉得已无大碍,便从床上起了身。
扶花见状,心明眼快地为他备好鞋靴和大氅。“公主正在帐内观书,扶花为您引路。”
二人穿越大大小小的毡帐,在有琼氏的据地中迂回行进。晌午日头正烈,足下新雪消融,露出一截截坚韧的枯草,绿意寒洌。乌衣帐外仍旧排着望不到尽头的长队,光华贵气者、衣衫褴褛者都在安静而肃穆地等待。
九公主的毡帐远离问诊之地,而离驯马场更近。段冷走近围栏时,瞧见里面有一匹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像极了谢玉台的踏雪乌骓。他忆起烈日长风下,紫衣束冠的少年郎策马与他擦肩。
轿内一眼,短短一瞬,如今想来却有千年之远。
“到了,少侠。”扶花出声提醒,立于门侧。“扶花就不进去了。尘生堂那边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这便告退。”
她欠身离开,脚步很快。段冷听见公主帐内,传来乌兰图雅和山雪的交谈声。
“……为什么这些文人墨客写山水不能只写山水?非要寄托什么鸿鹄之志,谁读得懂啊!”
紧接着是一下摔书的声音。
“公主,属下听闻中原人生来多桎梏,有口不能言,有笔不能写,便只能寄情山水,托物言志。”
是山雪在一旁劝慰。
段冷掀开厚重的帐帘,只见乌兰图雅坐在案台前,凌乱的桌上书籍只见多不见少,山雪在她身边弯下腰,耐心指点着。两人都换了新的衣袍,九公主穿着一身男子式样的玄色劲装,臂钏耳环均不见。山雪仍旧身着翠色,但裙摆上的莲纹却换成了云纹。
“段少侠!”乌兰图雅见是段冷,双眼一亮,随即转头对身旁之人说道。“山雪,段少侠都来了,总该让我歇会儿了吧。”
山雪盈盈一笑。“依九公主之言。那山雪便下去准备晚膳了。”
巧言温眸的侍女倒行退下,帐内只剩乌兰图雅与段冷两人。
“谢玉台怎么样?”
“你伤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乌兰图雅嗤笑出声。“我不告诉你。你先把胳膊擡起来,转个身看看。”
有软肋在人手,段冷只得遵命。他平举双臂,稳稳地在帐中转过一圈。
“不愧是苏合配出来的神药,这才几日便大好了。还有我的包扎技术,简直是百里挑一的熟练。”乌兰图雅满意地点头,看着段冷,仿佛在看着自己的杰作。
“谢玉台在哪里?”段冷懒得听那些,直接出言打断。
“别急嘛。古籍药方上的前七味药,我帐中都有现成的,已经喂他吃下去了。他现在好得很。倒是你这个朋友……”乌兰图雅笑眯眯地看着段冷,“现在该替他付药钱了。”
乌兰图雅翘起二郎腿坐在案台上,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发尾,似是漫不经心回忆着。“可是有人说,为了他朋友的命,自己甘愿给我当牛做马。”
“是。”段冷应下,平静说道。“公主想要在下做什么?”
“我的要求也不苛刻。把这毡帐给我从里到外打扫一遍就成。”乌兰图雅愉悦地晃着小腿,笑得一脸少女,“先从洒扫开始吧。喏,那儿有簸箕。”
这事儿他熟。段冷挑起角落里洒扫的工具,就地开始清理灰尘。两百余年的“持家修行”,让他做这些事极其顺手。乌兰图雅看着他熟练地扫地、抹灰、归置杂物,几乎看呆了眼。
她完全没想到……这人的贤惠程度,简直比扶花还要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