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图雅又解释道。“这一壶是补药,在七味药材的疗程之内。还有一壶是鸳鸯散,今日,正好是三日之期。”
段冷点头,拾起装有补药的那一壶,将棕黑色的药液缓缓注入竹筒中。
“那你们叙叙旧,本公主就不打扰你们了。外面等你。”乌兰图雅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听不听得见。但与他说说话,总归是好的。”
阁楼的门被轻轻关上。
段冷将药液注满竹筒,站在巨大的悬浮光球前。他张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是个寡言的人。
自出生起,他就被勒令使用女音待人接物。变音之术,是尚为孩童的他所学习的第一种术法。这种妖法会紧紧束缚、夹紧他的喉咙,使他每多说一个字,声带都是钻心难挨的疼痛。
是以他从小便知沉默是金的道理。语言的力量是苍白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行动都可以代替话语,成为一种更直接、更简单的交流方式。
后来他读了书,明了事理,知道自己是生来就背负秘密的人,便更加寡言少语,把沉默当作自己的保护壳。
二百九十年间,他从未向谁倾诉过。唯一的一次,还是酒后对谢玉台袒露的求死之请。
最初来到青丘的几日,他在沉香榭中装作温柔谦卑的妻子,因为极度心虚,连续几天几夜不曾使用过自己的本音。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声线,耳边充斥着的,尽是谢玉台清脆动人的泠泠音色。
那人高兴时,音色如春风过溪流;他嗔怒时,又如暮林起尘烟,不论哪一样,都是好听动人的。
“段冷,你怎么吃得这么少?”
“段冷,你不许越过这条三八线!”
“段冷,你绣的香囊真好看。再多绣几个,我带到人间去换荷花酥!”
还有最后一句。在凿齿死亡的万里冰原上,他擡起未曾中毒的那只手,费力地对他说。
“不要做我谢玉台的妻子,这个身份,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吗?
可他只是一个背负着罪恶出生的孽种,一段身不由己被迫屈服的罪证,又配得上什么呢?
段冷的思绪翻飞着,竹筒中的药液逐渐变得和他的掌心一样凉。他似乎真的在两百年的自我封闭中丧失了语言能力,琢磨了半晌,也只喃喃吐出不成调的两句。
“谢玉台,你得赶紧,好起来啊。”
“别再让我……背负更多罪孽了。听到没?”
光球里的小狐貍丝毫没有反应,像一个漠然俯视他的神明。
段冷将盛满药液的竹筒刺破藏烈的薄壁,缓缓伸入。如乌兰图雅所言,谢玉台的躯体果真下意识漂浮过来,探头去迎合那贸然闯入的一抹蜜意。他的狐嘴咬上竹筒的一端,就开始吸吮其中流淌的液体,神情乖顺而安逸。
段冷看着这一幕,突然生出些别样的心思。
他将竹筒抽出,伸向远处。于是谢玉台也跟随着竹筒,移身去了藏烈的另一边。
段冷不断变换竹筒的位置,牵引着谢玉台在光球中游动,转过一圈又一圈。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谢玉台的意识还存在着,还没有在这场生死之战中彻底消亡。
“你还在,对不对?”
回应他的只有阁楼内的空旷。藏烈中偶有风声划过,一切都在无声中悄然进行。
两壶药液依托着竹筒,顺利进入谢玉台的腹中。在段冷转身即将离开的一瞬间,小狐貍忽然将爪子搭上了藏烈的边缘。
“嗯?”
段冷又走了回去,谢玉台的动作却消失不见,四肢重新变为光球中无意识的漂浮状态。方才的一瞬,仿佛只是如露如电的昙花一梦。
等了半晌,谢玉台再无动作。段冷便退出了楼阁,顺着阶梯缓缓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