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叁·放离
“公子,您回来了?”
谢玉台大步流星地跨入沉香榭的花月圆门,从门内经过的镜花没防备,差点撞上谢玉台的臂肘。
他思索着方才的事,足下也没注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退后些许,负手问道。
“夫人起来了吗?”
“巳时一刻就起了,用过早膳,现下正在暖阁里呢。”镜花端着托盘,说道。
这时谢玉台才瞧见镜花手中托盘里放着的物件,他上前一步,二指挑起那块尚未干透的方形丝帕,蹙起长眉。
“这是什么?”
此帕子的绣工、纹路皆为他所陌生。边角绣着几支悄然绽放的紫玉兰,却被一块块阴暗的污点切割开形影。
镜花答。“这是从夫人随身衣物中洗出来的一块丝帕。浣衣局送回来时,婢子瞧着它没洗净,便想着去后院给它濯一遍水。”
段冷的衣服里夹带的?
谢玉台翻来覆去看了那暗色半晌,觉得有些像血液洇干之后留下的星点痕迹,也许是段冷在有琼氏中为自己左臂止血时用的。但他不好在镜花面前言明,只能先打发人下去。
“那劳你再去洗一遍吧,辛苦了。”
“婢子应该的。”镜花欠一欠身,便向着后院行去。
谢玉台继续向内,穿越轩廊,来到暖阁。
一推朱门,门里空空荡荡。四处都找不见段冷的身影,末了谢小皇子才想起来,自己曾勒令那人不许出山水墨画屏风后的方寸之地。
他绕到暖阁的角落,屏风之内,段冷果然坐在那里。
那人正用工尺比量着凿齿之牙的大小,见有人来,慌忙想要收起手中的物什,擡眼看见是谢玉台,又停了动作。
谢玉台拉开屏风,对着层叠黑纱之下的面孔问道。
“你左臂的伤……好点了没?”
“好些了。”段冷说。
“用不用我给你寻个‘隐医’给你瞧瞧?”
朱雀宫乱星流言未消,段冷受伤一事不便声张,若想寻医问诊只能去民间请来“隐医”,就是所谓的江湖郎中。
那人却断然拒绝。“不用,小伤而已。”
“那让本皇子给你把个脉吧?”谢玉台挽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段冷偏头,向内侧移动了半寸,又将袖口收紧。“真的没事。”
“嘁,看不起小爷。”谢玉台撇撇嘴,既然段冷这么斩钉截铁,自己也没有再操心的必要。
“那你说自己没事,就陪我去止君山放鸟吧。”
“放鸟?”
“嗯啊。”谢玉台倚着屏风点头,“我在有琼氏跟你说过的,回来就要把那只金丝雀放了。”
段冷知道,他说的是玛瑙玉笼里的那只天水碧纹金羽雀。
他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不在院子里直接放?”
“王宫中耳目嘈杂,那毕竟是女君御赐的鸟,若被有心人看见我堂而皇之地放走,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谢玉台耸肩道,“小爷可懒得被人议论。”
但止君山距离青丘王宫二百里,来回再加登山至少需要小半日时间。段冷看着自己手头画了一半的短刀样式,擡头道。“我可以拒绝么?”
“你不可以。”谢玉台托着段冷的胳膊肘,将人拉起。“麻溜儿跟小爷走。”
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余地,只能顺势起身。
沉香榭外已备了一辆马车。谢玉台左手提着鸟笼,右手牵着段冷登上马车,经由东玄关出了宫门。
至宫门外,谢玉台和段冷便下了轿。段冷看着谢玉台将鸟笼与金羽雀一同收入乾坤袋,再优哉游哉地将汗血马的缰绳拴在老榆树干上,不明所以道。
“我们这是要走着去?”
谢玉台没答话,反手从袖中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剑,正是玄冰。他将玄冰悬于半空,灌输灵力于剑,使其放大百倍,随后一步踏上剑身。
谢玉台笑盈盈地回头,向段冷伸出手。“没想到吧?小爷还会御剑呢。”
“确实意外。”
段冷没接向自己伸过来的那只手,兀自踏上玄冰,剑身猛然一沉。谢小皇子连忙注入更多灵力,玄冰才稳稳地飘起来。
谢玉台催动妖力,玄冰跃上半空,向前飞奔。
“怕的话,就抱紧小爷的腰。”
呼啸的长风掠过二人发梢,谢玉台看着眼前广袤之景,起了兴致,竟开始耍起帅来。而段冷听话得很,宽厚胸膛立时从后面整个环抱住谢玉台,突如其来的温热与禁锢感惹得谢玉台腿一软。
谢小皇子好后悔,他明明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又为什么要逞那一时口舌之快?
这简直太让他分心了。自段冷复上来后,玄冰连剑尖的方向都开始飘忽不定,在丛林中穿行时,屡次险些撞上支楞出来的树梢。谢玉台忍无可忍,蔫蔫地对段冷说。
“你太沉了,还是松手吧,别搂我了。”
段冷在谢玉台耳畔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轻笑,随后离开了那人,身形复又挺立如松。
谢玉台觉得自己被撩了,但是没有证据。
如此,玄冰飞行的姿态虽然有些颤抖,但总体来说速度还是很快的。谢玉台和段冷很快就到了止君山脚下。
若往前追溯这止君山的名字,还是谢玉台的一位王室兄长起的。那人名叫谢玉琅,是女君的第一个儿子。谢玉台初入宫时,曾十分照料这个来自民间的庶弟,在谢玉台缺乏男性教导者的童年时代,一度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只是那人天资太过颖绝,不到五千岁便飞升成仙,早早地“撒手妖寰”,离谢玉台而去。
从前谢玉琅在妖界时,常常带谢玉台来止君山散心。彼时这里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山丘,经过几次剧烈的地动后,山脊逐渐隆起,渐渐成了今日的巍峨之态。在谢玉琅升入仙道后,谢玉台一有烦闷心事,也习惯性地来这里走走,止君山也成了他不为人知的一处赏玩之地。
“我兄长将这里起名为止君山,意思是君子既来,见山即止。此处的风景,不输青丘任何一座家喻户晓的奇山峻岭。”谢玉台提步踏上青石,边走边道。
段冷环视四周,草木丛生,苍叶遮天,秀雅处翠竹环溪相辉映,险要处石壁高耸如天堑,峰回路转的山径上花影交叠,微风忽过带起阵阵幽香,不由得赞道。
“不负美名。”
段冷跟着谢玉台在山路上走走停停,现下时节未至惊蛰,山林间偶有些许虫鸣,配合流水与二人轻踩过落叶的足履声,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谢玉台不知道低着头在想什么,直到一声清丽的鸟鸣划破长空,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的乾坤袋中还有只憋闷了半路的金丝雀。
他打开袋囊,提了玛瑙玉笼出来。那只金身碧纹的小巧鸟儿似乎非常气愤谢玉台的苛待,使出浑身解数奋力地啾鸣着,连翅膀上的柔羽都翘起。
“好了好了,马上就放你自由。”谢玉台擡头望了一眼头顶遮天蔽日的榆杨荫庇,“若在此处放了你,只怕你飞不出这树林。”
如此安抚着,不住叫嚷的天水碧纹金羽雀才稍稍安静下来。
谢玉台伸出一只手指,透入玉笼的缝隙轻轻蹭了一下鸟头,他回身对着段冷,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
“哎,段冷,你想不想听听这只鸟的故事?”
“这只鸟还有故事?”段冷有些意外。
“其实,也是我的故事。”谢玉台看着在他手中乖顺的鸟儿,叹息道,“玛瑙玉笼中的金丝雀,又何尝不是我自己。”
段冷看着谢玉台,那双向来活泼灵动的桃眸中第一次现出了深沉的故事感。
“愿闻其详。”
“青丘之人皆知,这只鸟儿是女君在我二百岁生辰宴赐我的礼物,却不知道,在二百岁生辰宴的前一晚,我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