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苦笑了下,摇头道。“是也不是。这儿是春秋殿的一部分,却与小爷无关。我要是在春秋殿演舞,向来只登最里面的莲生台。这里百坛烈酒的价钱,抵不上那儿的一口茶。”
他看着段冷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上前捂住了那人双耳,以妖力传音道。
“小爷知道段大公子纯洁又清高,听不得这种烂俗调子,这便捂住你的耳朵,免得你说小爷把你带坏。”
二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一前一后行走着,但无人在意。他们就这样穿过数个纸醉金迷之地,来到莲生台所在的银月阁。
一入玉门,段冷就知此地绝不简单。殿中少见暗沉的木色,一把把交椅均以纯银镀制,酒桌是象牙雕刻而成的三足案台,四角与桌腿皆有精美而繁复的图纹,若细看去,便能发现是各大戏曲中的经典桥段。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当属楼阁正中的莲生台。台面为满月轮廓,左右两侧分别连着两个偏台,所有台面的周围均伸展出一片片怒放的莲瓣,姿态雅逸却不失恣肆。楼阁中无日月之光,而莲生台却自带一层莹润的光泽,静静地在大殿正中散发着动人心扉的清辉。
只见银月阁中对坐交谈的宾客均华服贵袍,桌案旁侍立的除了倾国倾城的女子,还有不少面容清秀的小倌儿。这些宾客有的金玉缠身富态外露,有的眉眼冷厉自带威严。
段冷心中立时浮现出一个合适的修辞——非富即贵。
此时此刻,莲生台的正台空空荡荡,倒是四个偏台各自坐着一位乐伎。其中二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另外两人手执箜篌敛目而立,相和而成的曲调诉而不扰,幽而不怨,虽只廖廖数音,却可堪比天籁。
谢玉台带着段冷来到左侧偏台前的一方象牙桌案。此处不是银月阁的正中,位置与视角都不算很好。但在四周还有空位的情况下,谢玉台还是带着段冷坐在了这里。
银月阁中的侍者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谢玉台照顾段冷的酒量,只点了最清淡的梅子酒。
“两杯寒梅沸雪,三分温。”
谢玉台将翡翠凤雕轻轻扣在桌案上,侍者见了,心下了然。
“这就为您准备。”
侍者转身离开,谢玉台瞄了一眼台上吹奏箜篌的乐伎,对段冷笑吟吟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带你坐在这里?”
段冷十分配合地摇头。
谢玉台便继续说下去。“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春秋殿,便是坐在此处。”
“当时,这偏台上立着的是吹笛的乐伶,单单一首《过重山》就将我勾得挪不开脚步。只可惜,我已有好几年没听过这首曲子了。”
“为何?”
“连妖都有生老病死,更遑论脆弱的凡人。”谢玉台的眸中染上几分悲悯,“那乐伶几年前染了伤寒,病死了。”
段冷正在思考要不要出言安慰一下谢玉台,两杯寒梅沸雪就端了上来。
只不过并不是刚才那位侍者,而是一个姿容美艳、身形婀娜的紫衣女子。
“哟,谢花魁,好久不见。”那紫衣女子将两杯美酒一一端到二人面前,“奴家听说你难得回了春秋殿,就上赶着来问候花魁一句。”
谢玉台的唇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目光仍是冷的。
“紫烟姐姐今日这般殷勤,倒真是折煞玉台了。”
他知道这女子来凑热闹的本意,绝不是自己。
“这就是你新傍上的金主么?”果然,下一秒紫烟就勾着一双凤眼,将媚意十足的目光投向了段冷。
“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呐。不知郎君府上还缺不缺侍奉的人?奴家吟曲跳舞、煮饭煲汤样样精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床上床下都包你满意。”
那女子将手搭上段冷的交椅椅背,路过段冷身体的时候,似乎不经意撩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一撩不要紧,段冷当即捕捉到了那女子腰间,一抹极其熟悉的夕岚①之色。
一枚浅粉色的缠枝纹锦面绣囊被系在柳颜腰间。这用料,这绣工,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只,世界上也再没有比段冷更熟悉它的第二个人。
他无比确定,这只绣囊正是出自他之手,当初相赠谢玉台的礼物之一。
紫烟正站在段冷这一侧,整个人屈身附在段冷所坐的交椅上。因此谢玉台并没有看见她腰间那枚惹祸的绣囊,只冷冷地驳斥道。
“紫烟姐姐,你若有这闲暇时间,还不如去外面揽活儿。十几年了,我谢玉台还没有什么能被你抢走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这一句正戳到了她的痛处。原本在谢玉台入驻春秋殿之前,十四岁的她是最有希望成为花魁的人选。然而这一场春秋大梦,都被这一个误入凡世的狐妖打破。
紫烟瞬间冷下眉眼,揶揄道。“哼,谢花魁还是那般小气。有了什么好活儿从不肯跟姐妹们分享,只乐得一个人吃到撑。”
“独食吃惯了,不好意思。”谢玉台淡然回之。
紫烟不敢对谢玉台甩脸色,只能对空气狠狠剜了一眼。“那花魁且慢慢吃吧,奴家就不奉陪了。”
说罢,她便端起置放酒盏的空木盘,扭着纤细的腰肢离开了银月阁。
紫烟走后,洗莲台上的乐曲忽然变得华丽而激昂。段冷偶然一瞥,竟然见到那吹奏箜篌的乐伶腰间,也系着一个出于他手的绣囊。
他的眼神忽然深邃下来。
悠扬曲声中,各怀心事的二人相对无言。直到一樽酒有大半杯下了肚,段冷才借着乐曲停顿的间隙向谢玉台问道。
“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香囊,你卖了多少钱一个?”
谢玉台还在回忆着十二年前他在这里听笛的场景,下意识答道。“啊……一百文钱。”
段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那些同僚,没和你讲价?”
“没啊?”谢玉台还想出于本能地应下这句话,却猛然反应过来。“什、什么同僚?”
“那紫烟身上,还有台上的乐伶,她们腰间别着的难道不是我绣的锦囊?”
谢玉台立时转头向台上瞧了一眼,那翠衫的乐伶腰间正别着一个碧色的团花纹锦囊,因为与衣衫同色,他第一眼竟然没瞧出。
谎言被那人毫不留情地当场拆穿,谢小花魁的耳根红了半片,他蔫蔫地道。
“好吧。我承认,锦囊没卖。我把它们……送给了春秋殿的伎子们。”
末了他又愤愤地补上一句。“其实我没送,是她们自己抢走的!”
段冷又问,“那荷花酥呢?”
“没吃。”
段冷忽然想起那一晚,谢玉台小心翼翼将凉拌辣子鸡夹到自己碗里,又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的模样,不自觉眼含笑意。
台上一曲奏毕,乐伶纷纷退场,谢玉台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也跟着站起了身。
“走罢,小爷带你去楼上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