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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叁·归溪(2/2)

“孩子,这个给你,暖暖手。”紫清将汤婆子放入段冷手中,“刚才握你的手那么冷,小心别着凉了。”

“娘,他不冷。”谢玉台大大咧咧地笑着,“他是条洞庭修蛇,血本身就是凉的。”

“啊,哈哈,是啊。”紫清轻轻应了一声。“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小君是何处而来的人了。”

“无妨,伯母,是我没有向您介绍自己。”段冷的语调已经恢复惯常,那只汤婆子在他手上,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意,似乎也给了他面对自己的力量。

“别这么客气,孩子。”紫清伸出手,倾过身子,温柔地摸了摸段冷的头。“快尝尝伯母的手艺。阿玉,你也吃。”

“嘿嘿,小爷可从来……”谢玉台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了嘴。但为时已晚,他只能顺着接下去,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道,“咳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紫清只当没听见,擡手为谢玉台和段冷盛了一碗青笋茭白汤。

“谢谢伯母。”段冷双手接过,珍重地放在面前。

桌上的三人纷纷动了筷子。段冷也将一小块清蒸莲藕放入口中,细品着其中的滋味。

他一直觉得,一个人的心性也能从他所做的菜肴中品出。这是他在洞庭钻研厨艺的二百年中,唯一琢磨透的一件事。

一个性格急躁的人,烧出的菜肴必定会缺失一些沉淀的味道。一个不懂得生活的艺术的人,必然难以掌握五味的平衡。而自己口中的这道清蒸莲藕,冰糖中和掉了来自泥土的咸腥,只保留最馨香的部分,鲜香透过汤汁氤氲进每一根藕丝中,恰到好处又不过分突兀,一切都在最舒适的平衡上。

段冷品尝着这一道菜肴,似乎也与这个初识的长辈亲近了几分。

对面的谢玉台已经开始大快朵颐。毕竟是自己真正的家,他很快就放下了王宫中的那副冠冕堂皇的皇子架子,吃得不顾礼法,却恣肆又尽兴。

他一边塞了满口的饭菜,一边向自己母亲吐着苦水。

“娘,你知道么,我在王宫的岁宴上根本吃不饱……”

他就像个撒娇的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要在自己母亲这里求安慰。

“那就多吃点儿。”紫清闻言,给谢玉台夹了一筷子冬瓜丝,也给段冷夹了一点。“你平日在王宫里,娘去不到你身边。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小君,知道么?”

“娘,他才不用我照顾。”谢玉台从碗筷中擡起头,那眼神一看就是准备干坏事。“除了……喝醉酒的时候。”

“玉台!”段冷听这人提自己醉酒后的事,顿感不妙,低低地叫了一声。

“哈哈哈,你叫我也没用,我就要跟娘亲说。他啊,一喝酒就变得可乖了,骗他去街边偷玉米饼他都会做……”

食过三巡,紫清拿出了一坛上百年的青稞酒,跟谢玉台一人一杯对酌起来。在听过了段冷“光荣的”醉酒事迹后,她坚持不让段冷喝太多,只给他斟了一小杯。

“孩子,这可不是伯母小气。伯母是怕你今夜走不出这个山谷。”

“多谢……伯母体谅。”

这酒盅也是木制的,段冷接过时,下意识地觉得这也是谢玉台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手笔。因为他只有一杯酒,便只在紫清与谢玉台双双朗声大笑时,跟着嘬一口润过喉咙。

这一顿年夜饭,虽无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但席间的每个人却都开怀尽兴,饱餐暖腹。

直到一坛酒见了底,桌上的菜肴也被吃得七七八八,谢玉台还想拿过一个盘子就地清空,被紫清阻止。

“阿玉,你难道没听说过年年有余的道理?”她将那还有几片薄肉的木盘重新放回桌面上,“大年夜的菜肴,说什么也不能吃净的。”

“娘,我只是,不舍得你做的味道。”谢玉台小声说道,“觉得多吃一口都是偏得。”

“唉。”紫清将谢玉台揽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半晌松开,又将目光落在段冷身上。

紫清虽然眼盲,段冷却从那道并不存在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温和的慈祥。

“不过如今也好,女君夺走了我一个儿子,却还给了我两个。”

她将另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段冷也揽入怀中。在一个妇人的怀抱之内的狭小天地,谢玉台和段冷只能额头相抵,呼吸交缠。

“这是我这些年来过得最好的除夕了。”紫清喃喃而语,“要是楚郎也在就好了。”

楚郎是一个极其陌生的指代。然而段冷却无比确定,它一定是指谢玉台的父亲。

“对了,楚郎。”紫清思及此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放开二人,起身向卧房走去,留下了一头雾水的谢玉台和段冷。

谢玉台坐回自己的位置,伸了个惬意的懒腰,又撑着下巴凝望段冷,忽然道。

“段冷,明年……我还想和你一起过除夕。”

他的眼中有醉意亦有清醒。这让段冷无法说一个美丽的谎言来骗他,就只能别过视线保持沉默。

这回紫清回来得很快,二人看见她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玲珑木盒。

“孩子,我有一件礼物想要送你,希望你一定要收下。”

紫清向段冷打开了那只木盒,一只式样古朴、质地温润的桃木手镯静静躺在其中。

“其实,这不是我要送你的,而是楚郎——也就是谢玉台的父亲,想要送给你的。”

她摸索着木盒的边缘,从其中取出了那只桃木手镯,用指腹感受着镯心的木纹。

“这只手镯,是楚郎打来准备送给儿媳的,上面没有刻纹,因为楚郎说,要等见过阿玉的妻子后再做设计。”紫清叹道,“可惜……”

“但也正好。”紫清话锋一转,一扫先前的悲意。“没有花纹的木镯比较质朴,我想男子戴着,应该也无伤大雅。”

“只是不知道大小是否合适。”紫清笑着,牵过段冷的手腕。

这时谢玉台终于发话。“娘,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啊?”

“你当然不知道,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前打的,我也没告诉过你。”紫清打趣道,“这是你爹送给小君的,还用得着知会你么?”

谢玉台哑口无言。

而段冷正任由紫清摆弄,只在木镯跨过手骨时,用上了几分缩骨术,让手镯顺利地落向腕部。

“哟,还真戴进去了。看来楚郎与你心有灵犀啊。”紫清用手去感受着段冷戴着他的模样,笑吟吟道,“戴了这桃木手镯,从此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你是不是也该改口,叫我一声……”

她故意在这里停顿下来。

沉寂了半晌之后,段冷终于开口,叫出了这一个称谓。

“……母亲。”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内心好像忽然有一块被填满。就像一直流浪的心灵,终于在这一方小房子里找到了归宿。

曾经他的母亲不愿亲近他,将他视作生命的污点、自己清誉的裂痕。他甚至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本音说过出这两个字眼。

然而在自己生命的终点,这最后一个除夕夜,他竟然找到了可以痛快亲近的长辈,寻觅到了所谓的“团圆”。

段冷推开椅子,在自己身前留出一片空地,就要对紫清拜下去。

“母亲,请受儿子一拜。”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紫清慌忙将人扶起,“我们家又不是皇宫,用不着拜来拜去的。你收下这个镯子就好,希望你和阿玉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以后……玉台就多拜托你照顾了。”紫清说道。

段冷刚收了桃木手镯,实在不好开口诓骗紫清。他不敢应下,又不知道如何作答,即使这可能只是紫清的随口一句拜托,他却丝毫不敢轻视怠慢。

这本是一句极其容易回答的话语,段冷却迟迟沉默着。空气骤然凝固了几分。

谢玉台看出他的心事,连忙出言替他打圆场。

“好啦好啦,以后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就这么看不起你儿子吗?”他拉过紫清的桑布衣摆,轻轻晃着,“我好歹……也是会做几道菜的人嘛。”

“哼,我还不知道你?”紫清顺势接过话茬,“做得菜不是把人咸死,就是把人甜死。”

“娘,能不能在小君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啊?”

“得了吧,有你露怯的时候……”

段冷听着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悄悄地垂落在桃木手镯上。他也学着紫清的样子将另一只手抚在腕骨,感受着它附着在自己手臂上的轮廓。

——这是他来到青丘之后收到的最质朴的一件礼物,甚至不如沉香榭内的一块糕点值钱。然而有些东西的价值,原本就不是金钱所可以比拟。

它来源于一棵百年桃木风里雨里的生长,一位父亲的精心打磨,寄托着无数美好的希望与深沉的爱意。每一个弧度、每一处角度,都是这世上无二,不可复制。

——这是他来到青丘之后收到的最珍贵的一件礼物。

段冷慢慢收紧手掌,死死扣住这只桃木手镯。即使数日之后他就要将它摘下,连同所有美好的祝愿、一切短暂的幸福,完好无损地归还到谢玉台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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