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肆·空山
青丘地处平原,气候朗润,一年之中的寒日并不多,唯有新岁前后的这几日有望落雪。虽说百年的修为就可凝力成霜,却还是挡不住青丘的子民向往这种属于自然的馈赠。
因而除夕一过,桃林原野间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祈雪辞。不仅民间如此,王宫内亦然。
“新岁逢,喜岁过,飞琼映霜花,瑞雪兆丰年……”
镜花的歌谣又一次在后院响起。她唱的声音并不大,但因为暖阁内足够安静,段冷还是得以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唱,一边还用手打着拍子,不急不缓,听上去闲适而安然。
不一会儿,另一个声音突兀地闯进了这段歌谣。
“你又在唱这首歌了。”水叶叹道,“与你说了好几次,你才不满五十年修为,若真落了雪,那寒冷你定然受不住。
“七十年前‘灵泽封心’,寒霜一夜之间遍洒青丘,我这条小命都差点断送在那场风雪里。”水叶说道动情处,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那哪里是灵泽一人的劫,分明是青丘所有花妖木妖的劫。”
段冷听说过这个故事,“灵泽封心”是青丘近年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则美谈。相传百年前,才貌双全的灵泽君与一杨柳妖相识相爱,彼此相守数十载,未曾想那杨柳妖却因财变心,嫁给了另外一名位高权重的权臣。
权臣喜新厌旧,得到杨柳妖后很快厌弃,将其绑在噬魂柱上日日折磨,只为听她痛苦的□□。灵泽君得知此事后,毅然只身闯府,九死一生救下了曾经的爱人。
这时杨柳妖才终于看清良人,回心转意。而灵泽君却当着杨柳妖的面自绝元神,将尽数修为散去,化作一场漫天大雪,并留下一句遗言——“情不可辱,我自归去。”
青丘族人慨叹灵泽君难忘旧情,有勇有谋,敢孤身涉险搭救恋人,却无法面对被一颗辱没的真心,宁可舍弃生命也要保全这份感情的纯粹。
也许就是自那时起,九尾狐族便开始奢望青丘土地上本不该有的馈赠。也因为这则美谈,雪的意义并不止步于“美丽”,而象征着一种冰清玉洁、至死不渝的爱情。
段冷回忆着这段他从史书上读来的故事,脑海中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在他死前,自己与谢玉台已经同赏过风雪了,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而暖阁的窗棂外,镜花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是……可是我好歹是只梅花妖,连雪都没见过,像什么样子?”镜花应该是在水叶身旁坐了下来,“水叶,你说,我的故乡到底在哪里啊?”
“我不知道。但我能够确定的是,青丘就是你的家。”水叶拉起镜花的手,迎向头顶灿烂的日光,“因为这里有你的前路与归途,有你的快乐和希望,有你牵挂的一切。你将自己当作这里的一部分,走得再远也会回来。”
是啊,这里也是他段冷的家。
此心安处即吾乡。他已经认定此处是他的归属,那么死在这里,也并不算客死他乡。
想到这里,段冷的心情也跟着释然了几分。
他将乾坤袋中那一把骨刀取出,又拔下一根自己的墨发,垂悬在骨刀锋利的刀刃前。一阵微风穿过窗棂间的雕花,发丝与之共舞,不小心挨上骨刀的边缘,立时断成两截。
他又将骨刀的尖端轻轻搭上自己的指尖。在肉眼还没来得及确定肌肤与锋芒是否相交时,一点艳丽的鲜血就自指端浮现出来,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微痒的刺痛。
这把骨刀已经足够锋利了。
段冷将三寸寒刃收回乾坤袋中,目光投向了那张空荡荡的酸枝木贵妃榻。之前谢玉台在沉香榭的时候,有大半的时间都要慵懒地倚在上面,或读话本,或阖眸小憩,或研究围棋之道,思索怎么能在下一次对弈中将段冷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除夕过后,谢玉台待在这里的时间就少了。他虽然不必再每日去采田司任职,却也忙得不见人影,早出晚归。有几次谢玉台踏夜归来,段冷能够闻到他衣襟上的泥土芳草气息。
他只问过一次谢玉台近日的行踪,那人却一边嚼着秋露云竹糕,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我最近在……嗯……研究花草。”
段冷听得出他的掩饰。既然对方不愿意透露,他也不会刨根问底。
只是,有那么一点想了解他的世界罢了。
段冷将思绪收回,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两个形状不一的木盒。这两个皆是他亲手打造,近日沉香榭的前院正在修葺轩廊,正好余下一些木料,段冷便就地取材,做出了这么两个小东西。它们其中一个扁平四方,是用来装那只桃木手镯,另一个长而细直,则是用来装段冷的“临别之礼”。
再加上骨刀,段冷要交给谢玉台的,应该就是这三样东西了。
今日艳阳高照,花香鸟鸣。青丘万年历上写着“诸事皆宜。”那么——
就选在这一天告别吧。
让所有的一切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不必面对前路的未知、每一个预示分离的岔路、所有业已埋下的、可能导致故事走向衰败的伏笔。
某种程度上,他和灵泽君的想法还挺像的。
段冷将三样事物妥帖地收入乾坤袋中放好,开始了静静的守望与等待。
他本以为,要等到傍晚薄暮时分谢玉台才会回来。然而这一日的艳阳还未落下,前院就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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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外,青山脚,谢玉台拨开一丛林木,踏着霜叶行走在满目翠意之间。
在他身前一丈处,泥土中有一道浅浅的凸起,正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向前移动。至一颗苍木根虬边,那道凸起蓦然停下,在中间聚集成一个圆坑,几秒后从里面钻出个圆滚滚的土地公公。
土地公公穿着一身红绿相间的花布衣裳,瞧上去颇为喜庆。他还不足谢玉台膝盖高,便只能靠在苍木树干上仰望道。
“小狐貍,明熙山已到。余下的路,老夫就不奉陪了。”
谢玉台蹲下来,擡手从袖中取出一荷叶百花琼浆蜜。“有劳公公。”
土地公公一瞧此等佳品,立时眉开眼笑。他忍不住将头伸进荷花叶中尝了一口,食髓知味过后,忍不住舒服地咂摸嘴。
“好说,好说。以后有这等引路的差事,只管找我。”
说罢,一个土遁又钻回地面之中,向着来时的方向折返,瞬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