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玉石被移走后,其下一卷棕褐色的曲谱悄然浮现。
“找到了!”
谢玉台兴致冲冲地拾起那卷曲谱,掸去封面上的尘灰。“看来小爷的记性还不错嘛。”
遥想当年,人小鬼大的谢玉台从书房暗窖中离开,将一卷笛乐曲谱带在了身上,又藏了一卷在这独山玉石之下。他也许那时就有预感,这方偶然被他撞见的隐秘之地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冥冥中受到指引,使了一出“狡兔三窟”之计,才不至让窖中所藏的瑰宝绝迹。
只可惜,谢玉台当时将最喜爱的一卷曲谱带在了身上,这一卷,只是他从箱子里随便拿的。
谢玉台想寻个坐着的地方,擡眼一见假湖边有个秋千,就领着段冷走了过去。他扫开秋千上的落叶,坐于右侧,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段冷会意,走过去坐在谢玉台旁边。
谢玉台足下轻轻一点,年纪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都大的秋千就此摇曳了起来。
久未润滑的环扣吱呀吱呀地响着,这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因为韵律和缓,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谢玉台从袖中取出骨笛,唇瓣刚刚复上笛孔。然而第一个音尚未吹出,他又悬崖勒马般停下。
他擡手,在小院四周拢起一道阻音结界,方才稍稍定下心来。
此间空隙,膝上那卷翻开的曲谱又被风吹合,谢玉台索性将其递到了段冷手中。
“你来念,我吹。”
“好。”
音律之道段冷是曾在洞庭修习过的。如今看着这一卷陌生的曲谱,也能分辨出个一二。
“黄钟宫起调。第一音,变徵,第二音,羽,长拍缓一,接商、宫……”
段冷一个音一个音念着,谢玉台便一个音一个音吹。这一页念至末尾,段冷意欲翻页,却被谢玉台止住。
“先到这儿。”谢玉台抿抿唇,“多了记不住。”
“嗯。”
段冷继续不厌其烦地为那人念谱。直至五遍之后,谢玉台已将这一阙曲调记个七七八八,却一直吹不出骨笛的悠扬和婉转。谢玉台换了长调、又奏短拍,然而却是越吹越别扭,怎么着都和自己记忆中的笛音不太一样。
谢小皇子摸着狐耳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让段冷止了声,自己埋头琢磨起来。
——难道是这骨笛材质特殊,须得使用不同的吹奏方法?
谢玉台如是想着,用骨笛吹出了几个单音。
奇哉怪也,当谢玉台只吹单音时,骨笛的音色就悠扬婉转、清冽动人,而一旦谢玉台按照曲谱上的音调演奏,这笛声就变得低沉又和缓,听来甚至让人昏昏欲睡。
谢玉台歪着头,觉得问题可能出在了曲谱上。
他便问道。“段冷,你帮我看看,这曲儿是叫什么名?”
段冷前后翻了翻,终于在前两页瞧见一行小字。
“好像是叫……摇篮曲。”
“什么?!”
谢玉台一把夺过曲谱,哗啦啦地翻着,只见在《摇篮曲》之前是一阙《燕儿哥》、之后则是一阙《捉鱼虫》,谢玉台一连看了几阙,全部都是青丘耳熟能详的童谣。
谢小皇子瞬间醍醐灌顶——合着他左藏右藏,埋在独山玉石下二百年的书,竟然是一册童乐谱!
他瞬间蔫了下去,耷拉着狐耳仰躺在秋千背上,对段冷撒起娇来。
“我要听《两只领胡》,你给我吹罢。”
段冷向来对谢玉台言听计从。他接过那一支骨笛横于唇边从前他在雕刻时,从未想过要试一试他的音色,因而现下还有些陌生。
骨笛上尚留有谢玉台唇齿的温热,段冷的薄唇贴合时,似还能品尝到那人舌尖的淡淡花香。
他闭了闭眼,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落在骨笛本身,对着曲谱吹奏了起来。
许是被这缕花香惹得心神荡漾,段冷吹了很久也没摸到门道,音色仍然连不成曲调,笨拙中偏又透出几分可爱。
谢玉台本来心情不算很好,但听着段冷青涩的笛音,竟然不自觉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有你段冷学不会的东西嘛!”
谢玉台不客气地笑道,“我要回去告诉水叶和镜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段小君,竟然被一阙《两只领胡》给难倒了!”
闻言,段冷立时收了笛音。“你敢——!”
他伸手过来要捂谢玉台的嘴,而谢玉台就跳起来夺那人手中的笛。老旧的秋千被二人的嬉闹弄得不住轻晃,摇摇欲坠。
决定怜惜一下旧物的谢玉台率先跳下了秋千,一头墨发飘扬在风里。
“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啊!”
“别跑!”
……
笑也笑了,闹也闹了,谢玉台抱着后脑倚在独山玉石上,而段冷又坐回了那架秋千。若忽略二人头顶的枯枝碎叶,他们还能勉强算一对俊俏公子。
那支骨笛最终还是当作玩闹的战利品回到了谢玉台手中。他把它置于腰间,屈起一条腿,目光懒懒地落在屋檐上神姿各异的麒麟六兽。
斜阳西垂,两人的影子被暖橙色的光芒拉得无限长。
“段冷,你心情好点没?”谢玉台忽然问道。
“嗯。”那人闷闷回应着。
“还想死么?”
段冷本想实话实说,但现下的气氛太好,他实在不忍心破坏,遂改口道。
“不想了。”
“那以后不许再说自己活够了,听到没?”
段冷偏头过来,谢玉台似乎被斜阳的红光刺了眼,微微眯起眸。
“你活够了……我还没与你活够呢。”
谢小皇子这一句说得声音极小,然而段冷却连他尾音中的哀叹都听得分明。
他收回目光,下意识便道,“玉台,你我相识不过三月……”
“段冷。”谢玉台知道那人想说什么,索性直接打断。“我忽然想到一个词,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如今想向你请教一番。”
段冷眉头一皱,知道谢玉台此时转移话题用意定不简单,然而他还是得接下去。
“你说。”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谢玉台衔起那支骨笛,在指间转着流畅的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讲的是有些人相识很久,却还像陌生人一般不了解彼此,而有些人仅仅在擦肩时有过点头之交,却似故人一般十分熟悉。”
段冷答道,心中已经明白谢玉台的意思。
“所以啊,段冷。”
最后一抹夕阳投落于屋脊,整个小院在青蓝色的夜幕中变得幽静,谢玉台也在这道暗光中起了身。
“我就算和某些人认识三千载,也不会与他们行花路、拜礼庙,他们不会救我于水火,不会与我抵死缠绵,更不会……为我亲手雕刻一支骨笛。”
谢玉台走到那架秋千背后,弯下腰贴在那人耳边。
“夫君,我想和你一起,白首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