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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叁·欲念(1/2)

柒拾叁·欲念

一舞演毕,灯光散去,谢玉台在明暗交替的瞬间悄悄掩面离场。

至二楼轩廊上的一间屏风后,他接过小倌从莲生台上拾来的数片红纱,重新将其系回罗衣的环扣。铜镜中的公子淡妆依然精致,只是眼尾处的暗影有些许洇湿的痕迹。方才莲生台上的聚光晃得他瞳孔生疼,逼出了双眸些许泪意,如今水汽散去,唯独留下一片被泪痕氤氲的眼尾,使人平添无限遐想。

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起身拉开屏风出了隔间。门口侍立的小厮立即递来一件厚实的白绒披风,谢玉台接过,一把围在了自己身上。

在莲生台上跳舞的时候,有聚光照着、众人瞧着,倒真没觉得怎么冷。而今下了台,自轩廊窗棂吹入的寒风倒真把他激了一个冷战。

“阿嚏!”

“花魁,您没事罢?”

这一声喷嚏把小厮吓得够呛,他递来一方丝帕,唯恐谢玉台身体抱恙。谢玉台摇摇头,说道。

“无妨,怕是有人……在骂我。”

谢玉台揉了揉鼻子,此时他眼中用于蛊惑人心的妖媚眸光已经完全散去,只剩下一半慵懒、一半落寞,配合着那件毛绒绒的雪白披风,让他看上去就像一朵清纯又无害的白莲花。

这朵白莲花在心里惦念着那个最有可能骂他的人。那人也许正站在暖阁的花窗边,望着院中的西府海棠,默默谴责他是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负心汉。

但一想到那人满心满意都是自己,谢玉台又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眉梢眼角也不自觉染上几分缱绻笑意。

旁边的小厮观察着谢玉台喜上眉梢的神情,不禁问道。

“花魁,您笑什么呐?”

“啊?我笑了吗?”

他谢玉台混迹风月场十二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怎么着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此时只是一点小事便让他情绪外露,他是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的。

谢小花魁马上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足下却加快了脚步。他打算上楼去跟老鸨打个招呼,就径直走人回青丘。

或者,在回青丘之前,去醉风楼给那人带几块荷花酥。上次瞧着那人挺爱吃的,说不定有了美食在旁边做衬托,段冷就不怪他今日的狠心离去了。然后他们可以坐在沉香榭的屋檐上,一边吃着凡间的糕点,一边赏着青丘的明月。来了兴致,就再开一片阻音结界,合奏那支骨笛。

至于曲目嘛……可以尝试一下笛乐版的《赤越君破阵曲》。

谢玉台在心里美美地盘算着,上到三楼,看见走廊正中立着一块块标记闲忙的花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小厮吩咐道。

“对了。我今晚的夜,还是对外说已经被‘宋白’买走了。至于价格多少,不便透露。”

“是,一定为花魁办妥。”

宋白,乃是谢玉台多年前那一位缘深份浅的落魄读书客的姓名。他曾经予其钱财,让他买下自己的夜,这样他们便能在不夜阁中饮酒对诗、赌书泼茶。

而在那人死去后,谢玉台便干脆保留下了这个姓名当作自己的挡箭牌,在每一次莲生台上的公演结束之后,就宣称自己的夜早已被“宋白”高价买走,自己便能落得个闲适清净。

谢玉台顺着楼梯上到五层,见到走廊里立着一个玄紫官袍的人——这是皇宫里的下等宦臣装扮。谢玉台心里升起一丝不妙,皱着眉头走了过去。

至不夜阁门前,那名下等宦臣俯身说道。“谢花魁,我家主子想请您楼下一叙。”

“你家主子是哪位?”虽是这么问着,但谢玉台已经猜出了他的来头。

“陈大官人——陈忠意是也。”

果不其然。忠意是陈世友的表字,据说是特意为了向皇上表忠心而取的。谢玉台没有直接回答他,侧头问了一下身边的小厮。

“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厮恭敬回答,“差一刻就到亥时。”

还差一刻。

看来夕怜那边已经尽力。这个时间点如果放陈世友走,黎戈那边多半大局已定,换出囚犯没什么问题,只是有可能在出城的过程中碰见陈世友赶回郊外大宅的车马,两相碰面,在城关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谢玉台在心里琢磨着其中利害。那下等宦官见谢玉台不回话,笑道。

“谢花魁请放心。我家主子是清楚花魁在春秋殿的规矩的,万万不会乱来。他只是最近偶得了一副绝妙丹青,想邀谢花魁一同品鉴品鉴罢了。”

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答应了黎戈帮这个忙,总要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大不了等会儿在买荷花酥时出卖个色相,插个队买完就走,这样总能在凌晨前赶回青丘,和那人共赏团圆之月。

谢玉台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说道。

“带路吧。”

“花魁请。”

宦官立刻喜笑颜开。谢玉台随着他下了木梯,在经过不夜阁的玄门时,朝里面望了一眼。

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若他此时能够推开那扇玄门,再将一盏烛火点亮,便能发现花窗外小楼屋檐的夜幕中顶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的轮廓如此熟悉,以至于他只要在深邃夜色里瞧上一眼,便能知道他的身份与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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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城外密林让风绝逃之夭夭后,段冷便回到了春秋殿外守候。

一方面,他担心那人耍鬼心机,假意离开再去而复返,到春秋殿中再度陷害谢玉台。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想见到全须全尾的那人,想到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所以他跃上不夜阁外正对着的这方屋檐,打算在里面的灯光亮起后,就飞驰过去敲那人的窗子。

但他一直等了很久,小小的楼阁中也并无一丝火光。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银月阁中响起的音律早已不是适合演舞的恢弘乐曲,而是婉转悠扬,如泣如诉的琵琶与笙。段冷知道这一场花魁之舞早已结束,而谢玉台却一直没有回到自己的楼阁歇息。

但他感受得到那一缕若有似无狐妖气息,三个月以来,他日夜与其相伴,因而对这种气息敏感无比。

他知道谢玉台还在春秋殿中。

天际一声闷雷乍响,蓄谋已久的雨水终于在此刻落下,却不是想象中轰轰烈烈的暴风疾雨,而是淅淅沥沥的如丝细雨。段冷立在雨幕中,直到一头乌黑的墨发和玄色薄衫都被丝线一样的雨水打湿,也没有等到那间楼阁中的烛火亮起。

他死死盯着那扇花窗,几乎不能分辨光明与黑暗的区别。

那人到底在做什么?

是被谁……买了夜吗?

他怔怔地想着。此时此刻,谢玉台也许就在春秋殿那些红纱曼妙的小阁中,做着青楼里任何一个人都早已见怪不怪的事。那些浪客也会见到谢玉台眸中的痴缠、体态间的春色,又或许,还会见到一个段冷从未了解的他。

正像风绝临走时所说,对于段冷而言,谢玉台所给予的就是他的全部,然而对于谢玉台而言,他慷慨施舍的,不过只是生命中狭小且普通的一隅罢了。

一想到这里,段冷就忍不住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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