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轮到您了,请。”
谢玉台是最后一个被叫到的人。他想起去年观天仪,自己抽到了一颗破军,祭司说他易因动荡流离而散尽修为,他愣是被女君关在沉香榭两个月没出门。
希望这次他不要那么倒霉了。
谢玉台起身走向殿中,沉夜无星,衬得他身上那件雪金衣格外明亮。
他立于拟星盘前,在掌心聚出一道妖力,一抹桃红就势冲出,瞬间将星盘上所有的相星都染成赤艳之色。
电光石火之间,谢玉台似乎看见流动的桃红之中有一道浅淡的湛蓝晃过,但那一瞬间极其短暂,他眨了眨眼睛,那抹蓝色就消失不见了。须臾后,一颗散发着与他妖力相同颜色的相星来到谢玉台身前。
他盯着那颗桃色的心形相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听祭司道。“红鸾星,主情生梦动,色授魂与,吉凶掺半。”
他想起来了,十二年前自己成为春秋殿花魁的那一年,他也在观天仪上抽到过这颗相星。而那一年,他与宋白曾有一段朝生暮死的露水情缘。
“吉凶掺半……”女君沉思着,在座上对祭司发问,“那依你之见,七皇子是否需要做法驱邪?”
“这个,还得问七皇子本人。”祭司转头对谢玉台说道,“若七皇子觉得红鸾星动,牵来的都是业障与孽缘,则驱邪为宜。若觉得这些情缘都是福报,则不必。”
谢玉台眉眼微动,瞥向身后的琉璃案。
他知道,就算他与段冷是终不得正果的孽缘,他也舍不得将这段缘分抹去。
但雨茶,看上去似乎是个烂桃花……
他有些犹豫,一时不知道怎么决定。而女君却在他前面发了话。
“说到这个。”女君沉声而语,“吾想起来,玉台不是前些日子纳了个妾么?给吾带上来瞧瞧。”
众人的目光立刻转移到了侍位的雨茶身上。两名宫婢走到她面前,将她请到大殿正中,与谢玉台站在一处。
雨茶一袭正红罗裙,雪肤玉肌,在堂皇的烛火下美艳不可方物。
“见过女君阁下。”她委身一礼。
“倒是个美人坯子。”女君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你只是花妖?”
“是,小女是只山茶花妖。”
话音刚落,下一秒凌厉的妖气就毫无预兆地从凤座上打来,直入雨茶的眉心。
“呃啊!玉台救我!”
她整个人被女君的妖术吸得双足离地,大殿上一时无人敢出声。雨茶的神色由一开始的惊惧,渐渐变得难耐、痛苦。
半晌,女君收回手,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
“灵脉还算干净。”她垂下凤眸,语气倏然变得冷厉,“不过,这是何物?”
女君身形未动,隔空向雨茶襟前虚虚一点,一枚黑釉瓷瓶就应声而落。雨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瞬间慌了神。
她颤抖着声音回答道。“这……这是小妖的护心灵丹。”
“哦?吾怎么看着不像。”女君淡淡应着,吩咐座下的婢女,“拿上来瞧瞧。”
一名宫婢立时向雨茶走来,想要捡起她膝边的瓷瓶。而就在这时,一阵邪风从东南卷起,搅得琉璃案上的经书不住翻动,黑釉瓷瓶也在这阵风中疾速翻滚,一直从大殿正中滚到了角落。
众人与女君皆望向大殿上空,只见那些乌云不仅没有自行消散,颜色还变得愈发深沉了,唯一一线朦胧的光晕,是被层层乌云遮挡住的月亮。
“这打哪儿来的妖风?”
“看来今天这星,是观不成喽……”
众位长老纷纷交头接耳。喧闹语声中,有一片枯叶从殿顶上方幽幽飘下,恰好落在段冷的面前。
它的边缘因缺水而褶皱,叶片脉络苍老却清晰,似乎只是一片饱受冬霜摧残的可怜叶子。
但段冷却忽然升起一种不安的预感。他探查着那片枯叶上的气息,然而什么都没有,它干净得——就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
意识昏沉的段冷瞬间清醒过来。
而此时大殿中,那名宫婢终于将黑釉瓷瓶抓住,回到女君身边。女君将瓷瓶上的软木塞挑起,欲倾斜瓶身。
“等等!”
跪伏的雨茶忽然一声高喝,作势竟要向前扑去。而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微不可察的箭风!
它从深沉的夜色中袭来,直向凤座所在的高台,似乎毫无预兆,却又在意料之中。
华鹤长老最先反应过来,大喊道。“保护女君!”
闻声,两名宫婢立刻开启九灵阵法,而后众位长老纷纷将自己的妖力尽数灌注,将女君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女君冷哼一声,甚至没有多瞧这暗箭一眼。这种刺杀的手法在她眼中甚至算得上拙劣,实在不足为惧。
而长老们也高枕无忧,他们只待这支暗箭自己撞上九灵阵法,被碾作一摊齑粉,这场观天仪上小小的插曲也就到此为止。
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只是针对女君的一场平平无奇的刺杀时,这支羽箭却忽然调转方向,又朝拟星盘而去!
拟星盘前,只站着谢玉台和雨茶二人。那羽箭在调转方向之后,速度比刚才还要迅疾百倍,似乎这才是它真正的目标。雨茶见状不妙,立刻躲到了谢玉台的身后。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雨茶的觉悟还要更高一些,她要谢玉台飞在她的后面。
她用双手死死抓着谢玉台的胳膊,把谢玉台当作一面人肉盾牌。原本谢玉台凭着自己的身手和修为,避开这支暗箭有至少六成的把握,但被雨茶这么一抓,他根本不可能躲掉,最多只能挑个不那么要害的部位受伤。
好吧,他现在必须承认,雨茶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桃花。
在谢玉台的瞳孔里,那支羽箭闪着不详的绿光直射而来,尖端应是淬着毒液。开防御结界已经来不及了,而长老们都身在保护女君的九灵阵法中,一时间脱不开身。
谢玉台认命地闭上眼,蓦然想起凿齿之毒的颜色。
又要回到那样的黑暗之中了么……
耳边风声依旧凌厉,混乱的妖力气流在合栾殿中激荡,所有的一切都充斥着疯狂与颓靡的气息。在一片混沌中,谢玉台竟然闻到了一股幽兰香。
是自己的错觉吗?
合栾殿中,众人只见一抹雪金之影段冷从席间冲出,掠过地上杂乱的星卷,向着拟星盘前那个被钉死的靶心而去,快得像一道白光、像闪电。
段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足迈步。但他看着那支箭矢,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谢玉台能活一万年。
在视野之外,谢玉台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推开。而后一声轻盈的脆音响起,像是除夕之夜,他和段冷在落云谷一起敲响的银钟。
“叮!”
谢玉台的肩胛骨磕在殿前玉柱上,他猛然睁开双眼,看见段冷背对他立在前方一丈处,身上并无任何血迹。那人站得稳立得直,从上到下都风华依旧。
——等等,他没有受伤吗?那那支箭去哪里了?
谢玉台想立刻冲到段冷身边,然而雨茶的身体已经因紧张而变得僵硬,此时还死死拽着他不撒手。他便只能用自己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确认着段冷的安危,从上到下看过去,那人发髻上稳稳地插着竹节珠钗,玛瑙环在耳垂下方摇晃,颈线修长,肩线朗润……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谢玉台看着面前这一个段冷,只觉得这人熟悉,而四周的景象却那么陌生。
他从未以神殿与众生为背景,看过这样的段冷。这样——无所遮挡的段冷。
那人的喉结突兀地显现在脖颈上,像是一场无声的审判,在开口辩驳之前,就已经为他定了罪。
段冷的银佩去哪里了?!
而此时,段冷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转回身,眼里没有一丝慌乱,而是再难被拦于湖底的汹涌爱意。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他极尽温柔的目光凝聚成一个苦笑,在阴云与烛火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寒凉。
“事已至此。玉台,我想再……”
“给我拿下这个妖男!”
谢玉台没听到段冷的后半句,一道女君的命令便强硬地打断了它。而后,数不清的脚步与兵戈从四面八方袭来,它们推搡着谢玉台,让他化作深海中一尾失去了方向的游鱼。
“你们要带他去哪里?!放开我!”
数十种兵器横在他的身前,争执中巨大的拟星盘也被撞翻,失去光泽的小球滚落满地,谢玉台不慎踩中,他就此跌了下去,再也没能在汹涌的兵潮中站起来。
“不,别带走他……”
温热的血流淌过他的眼底,将整个视野染成斜阳一般的颜色。而后,所有的声音、形色与气味都落入了一隅无光的深渊。
记忆的终点,他还是没能拽住段冷的鸾凤衣角,也没能拾起那只被羽箭打落的银佩,重新戴回段冷的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