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魄谷,魂灭之阵。
两个时辰前。
一名刑官将断绝笔递到夏衍身前,道。“国师,请布阵吧。”
“未到吉时。”夏衍缓缓摇头,转动轮椅,瞧都未瞧那支笔一眼。
“啊这……”刑官脸上堆着尴尬的笑,“您看,女君的意思是,非常时刻,不必在礼法上面太过较真。还是把人早些解决的好,免得夜长梦多,徒生事端。”他又将断绝笔往前递了递,“还请国师大人辛苦操劳,布下魂灭之阵。”
“我说了,未到吉时。”夏衍蹙眉,加重了语气,“历年布往生之阵,将死灵从轮回中接出,需待天时地利人和,否则会引起气运大乱。而魂灭之阵是斩断魂魄的轮回之道,二者何其相像?其中利害,难道女君不明白吗?”
“那,国师觉得何时才算是吉时呢?”刑官转了转瞳孔,问道。
夏衍转动轮椅,望向天际边的烈烈晴空,“时至正午,无影之时。”
此时距离正午还有两个时辰。
刑官走上高台,向女君复命。女君虽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照他说得办。午时之前,加强守卫,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是。”
魂灭之阵乃青丘夏氏万年独传的阵法,与往生之阵同理,只不过一个灵力倒流,另一个灵力顺流。往生之阵年年都布,而魂灭之阵已有近三千年未见,夏氏旁支对此纷纷讳莫如深,族中仅夏衍一人能布出此阵。
而现在,他若执意要等,女君确实拿他没办法。
夏衍的目光停留在绝魄谷狭窄的入口。他的身后,青丘九位长老依次而立,妙童、幻容、彻流、华鹤、无洛、乘音、慧真、常烟、离尘一字排开,而更远处,段冷被封闭五感绑在捆妖柱上,像是死了一样毫无动静。那张完美的假面已经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他原本如霜雪一般冷冽的眉目。
夏衍望着入口处那道被切割成细线的天光,总觉得有人该从那个方向而来,也迟早会来。
他与谢玉台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对于七皇子的认知,多半都来自于与程小将军的酒后闲谈。但只因为程燕冰在乎他,他也愿意尽己所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帮他一把。
今晨他听闻女君命程燕冰率领翊鸣军把守城关,不让七皇子离宫,他就知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程燕冰是多么重情重义的人,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那人会如何在命令与友情之间做抉择,他不用想便知道。
烈日一点点升上正空,时间飞速流逝。
直到夏衍的余光中,那名刑官再一次执笔向他走来。
“国师大人,午时到了。”他恭敬俯身,将断绝笔放在夏衍的膝上,“再不布阵,女君可就要怪罪下来了。”
他冷目微敛,叹了口气,可堪他运筹帷幄数十载,如今竟也有算错的时候。
夏衍双手未动,以修为引笔而起,于半空中洋洋洒洒绘出繁复精妙的咒图数十,一笔而连之,纹路闭合时,整个阵法闪出一瞬极其刺目的光芒。其光芒之盛,使得女君与长老们不得不掩目而避之。
当他们再次睁眼时,整个阵法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黑色。
“逆灵为行,悬天暗合。倒流妄佞,绝杀断之。”夏衍的声音波平如水,“魂灭之阵,启。”
话音落定,只见一方巨大的墨色杀阵从天幕倒扣下来,以捆妖柱为中心,将所有咒图的起始都汇聚于段冷身上。
长老们互相对视一眼,一齐走入魂灭之阵中。他们按照先前分好的点位站成一个圆圈,将段冷围在里面。
“注灵!”
由华鹤长老开始,一束束耀眼的华辉注入阵法,但不论何种颜色的灵力入了阵,都会被瞬间吞噬成暗无天日的黑。
魂灭之阵被顺时针点亮。而到了最后九分之一,却忽然停顿下来。
“慧真!”妙童长老撑着手中妖力,满头大汗,“愣着做什么?快注灵啊,你知不知这法阵多耗心神!”
慧真长老捋着胡须,摇头叹息,“我总觉得,我们这样做太不仁义。赶尽杀绝,真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
“有何不仁?”幻容长老出言反驳,她面上的魑魅面具因用力而狰狞,“先前女君已经说了,秦晋之子与此妖男联姻,已坏了我青丘千载气运!若不生祭此人魂魄,如何平息先祖的怒火,安抚天上地下的万千亡灵?”
慧真长老面露难色,没有说话。
他刚刚从千仞山闭关出来,就碰上这么一件杀生之事,不知刑台上的小妖有何之罪,就被迫拿着刀做了这么个刽子手。这一路上他被三两老友半推半就走到这里,本就心有犹豫。
“你救不了他的。”他身旁的无洛长老转头,神色冷淡地说道,“动手吧。”
“可是……”慧真仍想辩驳一二,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幻容说得没错。”女君从高台上起身,睥睨而道,“你不是在杀一人,而是在救万人。”
“青丘全族的子民都受我们庇护。身为上位者,救一人无可厚非,但兴天下之利,才是真正的大义所在。”女君盈盈一笑,“慧真长老已过万岁,怎么这些利弊都算不清呢?”
“罢了,罢了。”慧真长老拗不过他们,半晌一挥衣袖,说道,“我依你们就是了。”
最后一道灵力注入法阵,绝魄谷内忽而狂风四起,砂石走地,草木折腰。所有的风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裹挟着种种尖锐,毫不留情地摧残着高柱之上的刑囚。
只消须臾,段冷的墨袍就变得褴褛不堪,碎布飞扬,像是旌旗之下的流苏。
而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躬身挣扎了一下,而后又重重垂下头颅。
魂灭之阵筑成后,就到了引受刑者的元神离体这一步。有医书曰,血气尽而元神出,意思是只要耗干一只妖的血脉,它的元神就会自行离开□□,飞入轮回。
而在魂灭之阵中,只要有元神飞出肉躯,就会立刻被极凶极恶的杀阵搅成碎片,再难聚形,重入轮回。
千刀汇尽,鱼肉在案。长老们一人手持一块血石,对准了捆妖柱上的段冷。
第一枚飞石射出,稳准狠地钉在段冷颈下的经脉,一条赤热的血河飞溅而出。血石深深嵌入皮肉,阻止着伤口自行愈合。
段冷身前的墨衣转瞬就被洇成了深红,没过多久,足下就凝聚了一滩暗红色的汪洋。
夏衍闭上了双眸,不忍再看。
第二枚、第三枚血石分别钉在段冷的左右手臂,他虽被封印五感,但痛觉还在。段冷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额角冷汗涔涔,看上去极为痛苦。
这回夏衍连听觉也强行关闭。那人虽没有发出一丝□□之声,但他却听得见那些血河逐渐壮大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密音如鼓,听得他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夏衍在无音无形的虚空中,闻见潮湿的峡谷中多了一抹极淡的松风香。
松风香……
夏衍猛然睁眼,才刚开合耳脉,就听到绝魄谷的入口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足以震透神魂的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