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的修为与身手都敌不过这些几千岁的长老,就算抱着必死的决心挣扎也无力反抗,只能在路过铁壶时将它踢翻,烫了乘音长老的脚踝。
乘音足下吃痛,本想一个耳光招呼回去,但当着女君的面,终究没敢下手。
女君渡出一缕妖力,注入段冷眉心,闭着眼睛不解道。
“奇怪。这人明明经脉俱伤,五脏俱碎,为何还能留着一口气?”她睁开眼,将怀疑的目光转向谢玉台,“你究竟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只有你这种卑鄙之人才会用歪门邪道。”谢玉台红着一双眼睛,向她啐了一口,“呸,小爷才不屑呢。”
女君眉头皱了皱,对谢玉台的这种态度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她眯起一双凤眸,凌厉目光锁定在谢玉台破烂不堪的衣襟。
“给我扒了他。”
洞中除了女君都是男人,既然女君都放了话,其余长老也没必要再扭捏。乘音和常烟左右开弓,一把就撕开了谢玉台的衣襟。
“你们要干什么?!别碰我!”
谢玉台胸口一凉,心头的伤口被扯动,疼得他脸都煞白了几分。层叠的红衫被退下,露出里面染血的雪白中衣,一角纱布的轮廓自右肩显现。
而后,纱布也被粗暴地撕开,谢玉台血肉模糊的心口曝于火光之下。
只见一道道新伤交叠着旧伤,蜿蜒旧痕如根虬一般盘布在最底部,而上面的血痂又被残忍地剥开,丝丝缕缕向外吐着红液,看着骇人又可怖。
就算是阅尽千帆的女君,见到此景也感到一阵不适。她一挥袖,说道。
“好了。给他留点体面。”
两位长老停了手,女君噙了抹讽刺的笑,斜眼瞥向谢玉台。
“真没想到,我这摔不得碰不得的七皇子,有朝一日竟肯取自己的心头血,给别人续命。”她用一种可悲可叹,又满是戏谑的语气说道,“若我要是再年轻个两千岁,说不定都要被你们二人的伉俪之情感动了呢。”
“谁稀罕你的感动。”谢玉台愤愤而言,挣扎着。
“呵,无所谓。”面对谢玉台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女君唇角的笑愈发凉薄,“谢玉台,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只要你叫我一声母亲,我就不杀段冷。”
“我就算相信邪灵魔兽浪子回头,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谢玉台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做了回答。他断然不信女君会因为一声称谓就放过段冷,如果她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几千年前也不会杀姊弑兄,坐上这君主之位。
然而真的被他猜对了。
女君已经找到了令段冷“不杀而亡”的方法,又怎肯脏了自己的手,亲自了结他的性命。
作为一名虔诚的青丘妖君,她还是信福祉、信天命的,若想长久地坐拥福报,手上还是少沾些妖命的好。
女君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她擡手在谢玉台周身布下一张锁妖网,拾起被他踢到的铁壶,又烧起那一丛被茶水浇灭的炉火。
“来人,奉茶。”
黑暗中立时有两名侍卫现出身形,他们将壶内的松花倒出,沥干水分后投入篝火充作燃料,又换上了新鲜的百花蜜甘露茶。
谢玉台看着女君悠哉悠哉喝茶的样子,终于急了。他奋力拍打着周身的结界,大喊道。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到底要做什么!放我出去!”
“我什么都不做。”女君悠然笑道,那笑意却像一把天底下最锋利的刀。“我以青丘女君之名向你保证,除了在这里品茶、烤火,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样,你可满意?”
“不……”谢玉台看着呼吸微弱的段冷,恍然间明白了女君的意图,“不……你、你不能……你怎么敢……”
——女君是要把他关在这里,让他眼睁睁看着段冷在面前气绝身亡、魂飞魄散。
没了心头血的喂养,段冷活不过两个时辰。而现在,那人的面色已经在逐渐变得苍白。
“谢雪衣,我恨你,我恨你——!!!”
谢雪衣。
自上位几千年,女君不曾听到有人这样呼唤她的名讳。她手中的青瓷茶盏抖了抖,洒落几滴滚烫的茶汤在腿间。
她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她亲手杀掉最敬爱的兄长时,那人对她竭力的最后一语。
“谢雪衣……希望你,不要后悔……”
往事如梦魇潮水一般袭来,女君面上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慌乱。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忘记那些动摇语脆弱,转头对彻流长老说道。
“给我堵了他的嘴。”
自此,谢玉台所有的呐喊、悲泣、呜咽就都淹没在了一道失声之锁中。这些声音堵在他的喉口,被挤得支离破碎,化作一个个锋利的碎渣和锐角,又顺着声带扎向他千疮百孔的心间。
他无声地大喊,指尖抠出鲜血,双眼红得发紫,可是无济于事。
他救不了他的段冷。
命运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身上,而谢玉台是一只迷失方向的困兽。他拼尽全力、以生的代价、或死的代价反抗,想要向这强悍的天命抗争。一张凝聚了八千年修为的锁妖网被这缕心魂之力震得几近破碎,整个石壁也随之地动山摇。
然而,那也只是几近。三百年终究难以撼动八千年,蜉蝣撼树,非心力所能救。
在段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谢玉台也带着满眼血色缓缓倒下。
一行行血泪自他的眼尾流出,在石壁坑洼的地洞中相连成河,最终流到了段冷佩戴香兰的无名指间。
“段……冷……吾与你同死。”
谢玉台声带已经破碎,便泣性命之力悲歌,在石洞中降下一场纷扬大雪。晶莹的白落在段冷的眉梢鬓发,亦落在谢玉台的红衣心间。
女君和长老们已经离去了。他便用两条手臂在石洞中爬行,顺着那条蜿蜒的血河,最终爬到了段冷身侧。
“别怕。黄泉路上,吾与汝一起走。”
谢玉台无限眷恋地抱住了段冷,他解开红衣罗衫,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人冰凉的身躯。可是,他的五脏六腑也已经寒意彻骨。
落雪的石洞中,两个人就着满地疮痍相拥而眠,一同做了一场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