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陆·西行
西行之路,说来短暂,却也说来漫长。
谢玉台放离段冷魂魄的那一方静湖,乃延虚山中心的一座湖泊,而延虚山脉又恰好位于人间与妖界的西南交界之地。从此处去往西海,只消三千余里的路程,这样的距离,上灵妖驹奔行半日即可抵达。若不借助外物,凭借轻功“踏风无影”,走上七日也该到了。
可惜,谢玉台现在只是个修为尽失,连尾巴都没有的狐妖,这样的他,和一个大病初愈的凡人几乎没什么两样。
凡人要走什么样的路求巫问卜,他便也要走什么样的路。
三千里黄土细沙,他需以脚步丈量其长短,数百日风晴雨雪,他也需得亲自品尝其甘甜与苦涩。过山峦,越峻岭,谢玉台抱着段冷,在八千米高的险峰上历经四季;渡江河,潜清川,谢玉台将段冷化作颈间锁链,护它泅水。
有时,他能听得到长风中段冷的心跳。沉稳、有力,曾在无数个夜晚伴他沉入好眠,如今也依然在他左右。
但明明……
明明这已经是一具死躯了。
谢玉台停下来,试图从段冷的身体里寻找这些声音。但听得久了,他又觉得这心跳并不是从段冷的身躯里传来,而像是自己的血脉里发出的。
也许,是自己思念过度,产生幻觉了吧。
谢小皇子这样对自己解释。
二人前行数日,人间走到了尽头,便入妖界。妖界的气息较之人间更加清寒,乃是因为空气中沉聚了天地灵气。
谢玉台和段冷都不太能受冷,白日里要小心避开妖兽栖居的山林,夜里还要寻一处无风的高地,在各种各样的大石头后短暂安眠。
“风儿清,月儿明,潇潇红叶落窗棂……”
骨笛不在身侧,谢玉台便轻声吟唱起那一阙摇篮曲。说来奇怪,往日方府庭院中沉闷和缓的调子,在无风无月的夜里唱来,却别有一番温柔缠绵的意味。
“蝉儿鸣,水波映,万家灯火一梦轻……睡吧,我和你一起睡。”
谢玉台拍着怀里的段冷,渐渐闭上眼睛。
怀中那人被谢玉台收拾得妥当,一顶黑纱乌蓬帽遮掩住俊朗面容,长而坚韧的墨发被一根红绫丝束在脑后,挽在额前束平。衣服也换了身新的,是那人最喜欢的藏蓝色——这是谢玉台在一次段冷酒醉时打探到的情报。
锦缎面的云龙纹腰带上则挂着个平安扣,在雾隐镇的雪巷里,段冷曾亲手将它挂上谢玉台的环佩。
而谢玉台还穿着那一身被无数刀剑划破的红衣。他随身的钱财不够,只能抵物换钱,人间典当行的老板不识货,收下玄冰才给了谢玉台几两碎银。
“知足吧!这已经是开的最高价了!”
当铺老板美美地收下玄冰,又擡头向谢玉台揶揄道。
可怜可叹,谢玉台还当着他的面将玄冰伸长又缩小,企图再擡高一些价格。而那老板只以为谢玉台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差点喊官兵过来把他抓走。
无奈,谢玉台只能拿起一两半碎银拔腿就跑,香喷喷的桂花糕他都没舍得买,直奔隔壁成衣铺给段冷置办了一身行头。
事后,谢玉台精准地评价他们二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只是不买衣服归不买衣服,谢玉台在临走时还是向好心的裁衣女讨要了一些针线。
到了荒野无人的地方,谢玉台将自己的红衣脱下,一一缝补起背后的缺口。
这些缺口破的太吓人,裸露出瘢痕纵横的皮肤,总惹得路人侧目。失去修为的躯体已经没有了神农血脉的庇护,破损的皮肤无法愈合如初,在谢玉台的后背上留下一道道蜿蜒崎岖的痕迹。
像是他抱着段冷,走过的所有崎岖的路。
妖界其实有许多地方同人间一样。险山、河流汇聚成要塞,几座城镇成了通往西海的必由之路。
在前几座城镇,谢玉台急着赶程,都是沉默地抱着段冷穿过一条主路,头也不擡地从一个城门走到另一个城门。
而在一个名为“花朝”的小城,谢玉台却难得地停了下来。
他立定在一处歌楼前,黄花木门内,正传来幽切低婉的戏腔。
“别枝落,惊雀飞,丹花珠帘两相随。此情深,江海叹,白玉佳人朱颜转……”
这唱词太过熟悉,熟悉到谢玉台只听了一个音,无数回忆的碎片就被勾连起来。他不禁走上前去,向楼门旁摇着蒲扇怡然自得的老者询问。
“敢问老先生,这楼里正唱着的是哪一个曲牌?”
那人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谢玉台,又闭上眼悠然道,“年轻人,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哪。住在花朝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惜云’的嗓音,唱的正是她最拿手的《元莺辞》哟。”
《元莺辞》……
谢玉台醍醐灌顶。而这时,歌楼真正的迎客小厮也赶了出来。
“客官,您是要来听曲儿的吗?”
这潋滟楼既是歌楼,也是烟花之地。小厮看着衣衫褴褛的谢玉台,又看了看他怀里打扮精致的人儿,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