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湖想象过无数幅这人在清晨坐于榻上拥被朝他笑的画面,不过那些美则美矣,未尽善焉,反而是这个带着讥讽意味的更真切意实、更动人心魄。
上一次两人见面是阿芙蓉之祸那会儿,经过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那一次,距离卫含章离京赴往西北的时间太长,两人又未有好好讲两句话,以致现下左湖摸不准那条横梗在两人间的冰河到底融化了没有。
他的计谋环环相扣,步步得当,他也计量好了卫含章的冷语恶言,激烈反抗。却不想,那人目前行止堪称平和,甚至回笼精神后,就松手放了扣住他的手腕骨。
于是仿佛攻守之势易形。
“陛下,您不说点什么吗?”卫含章垂下手腕,支腿而坐。
这姿势不太尊敬人,但可以让袍裾盖住锁链,姑且算是保留下两人各自的体面。
左湖打过安抚人的腹稿,也斟酌过威胁的言辞,甚至连恳求之语也思量了一二句留作备用,但现在这情况,无论哪种都显得蹩脚拙劣。
“十八......”他声音滞涩。
“别这样叫,这世间应该没有兄长把自家兄弟往床上锁的。”
“我,......”确实不太应该,他也不想如此,但不给卫含章一层束缚,左湖无知自己该如何表述他恳请这人留下的心意。
左湖不敢与他对视,移转开目光,“我给你解开,你别走好吗?”
这细链条都不一定捆缚得住卫大将军,更别提要放开了他手脚。这皇宫中的高墙深院,困得住没有羽翼的姑娘,但于卫侯还是差点意思。
冬日午间的阳光经窗纱一挡已不明亮,但透出的是和缓温柔,左湖收手立在不远处的模样透露出几分可怜。
和那位宁姓小美人的套路有些类似,但宁怀沙尽管恶劣,招法却不往卫含章身上使,哪怕他但凡就是克扣些钱粮,卫侯都要愁秃一层头发。就着这层,他一抹眼泪,卫含章心里总有几分不是滋味,也愿意多为他考量些许。左湖就多少有点不够意思了,锁了人还愁苦委屈,像掳了漂亮姑娘的山匪哭诉自己只是没饭吃。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何处卖可怜?
“臣入京时得一言‘为将者,被首论容貌,是耻非荣也。’不提国事,单论臣。陛下,您知道臣向来不喜欢看人脸色,更不愿仰人鼻息过活。”
卫含章言辞之意不甚客气,但他终究留了一分情面,没说“以色侍君”那样的话。还控制了语调,神色间亦无激烈责备之意,仿若只是和人闲谈间随意提了嘴他人言论,然后给个建议,打个商量。
但提心吊胆多日,每每转辗反侧又心焦煎熬的昭定帝几乎是一点就炸。
“朕在乎你那幅皮囊吗?你年少的容色之盛是现在能相提并论的吗?才过多少年,整日风里来雨里去的,浑不知爱惜。”说到这里,卫含章都还没他冷脸,左湖先意识到自己那话里的意思太不应该了,卫侯穿行风雨、顶日曝雪为的是什么,他不能不清楚。
但怒意无法收敛,左湖换了个自己有些理的话头,拔高声音,“朕给过你脸色看吗?又何曾让你仰过人鼻息?你说啊!”
卫含章从善如流,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番,发现细究下来除了这次发疯和上回拿他试药,左湖应该是极尽宽纵他了。
这么些年,越国上下几乎没有人不给卫侯好脸色。
上行下效,多少有他和昭定帝关系匪浅,以及昭定帝给足了他尊荣的缘故。
那他刚才的言辞有点不太妥当。
人总有犯傻的时候,左湖还有些头疾,难免偏激,卫含章愿意给他一次改过迁善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又挑眉笑了一下,正欲道歉。哪知左湖自个儿先受不了了,似乎刚才他拔高的声音和“朕”之一称并没有给他壮胆一样。
别人顶不住压力是弃甲丢盔而逃,这位陛下却是直面恐惧的源泉,上前抱住了他,还将下颔枕在了卫含章肩上,“风禾,我错了,那些人如何比得上你,你别生气。”
这招确实精妙,甭管人有没有哄好,至少不用看卫含章那张不甚恭敬还试图和他讲道理的面孔。
左湖位置挑的太好了,刚巧将重量压在卫含章的左肩上。
那肩收留过弹片,也承接过王俱全的砍刀,卫含章连有做支撑架构的轻甲能不穿都不穿了,这时再支住个成年男子的脑袋和大半身重量实在勉强。
但此为床榻之间,卫含章还不想青天白日的就着这般姿态和人滚在一起,他咬牙笑了下,勉强稳住坐姿。
于是乎,过电般的酸爽感瞬间从颅顶贯穿到脚尖,他支在被褥间的手掌不受控制的痉挛做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