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
出发前夕。
白岩瞧着弟子们一个个盖灭大殿的烛火,点起数盏阴阳灯。
灯盏浅盛乳白膏脂,上置一枚松针。
脂徐徐开化,透明油水游出两尾小鱼,一黑一白,一阴一阳,轻巧灵动,循环交错。
白鱼纵身一跃,至松针尖尖,光即至,亮如昼。
这殿霍然变得宽阔无比,置开长席,摆酒坛吃食。
南山弟子聚在此处,开喝大酒。
不讲缘故,莫论名头。
像有今日没明日般,彻底饮醉。
众人喝到忘形。
掌门醉眼昏花,指杯为盆,说小为大。
他脱下衣裳,跃上案头,弓起两臂,称自己天上地下一等壮硕。
弟子们同样稀里糊涂,手摸掌门细瘦的胳膊,连声赞同。
莫阑珊起来取酒,身悠而晃,步歪而斜。
一脚踏空,就地躺倒,口中喃喃:“狗东西。”
不知在骂谁。
白岩也在喝酒。
他杯中置冰,温度合宜,捧起像喝粉团汤似地大饮一口。
好辣!
全吐回杯里,伸出舌头,赶紧扇扇。
“师弟!”
卫云霄挨过来,她看着还行,仅眼珠花了。
她揉白岩的脑袋,唤道:“师弟呀师弟!”
白岩应了声。
她不往下接,仍是道:“师弟呀师弟!”
她不停揉搓白岩的脑袋,搓乱了发髻,干脆全拆散下来,编起了小辫。
扎得白岩满头小辫。
卫云霄轻声笑。
周边亦哈哈。
压根没看见什么,只觉心中开怀,因乐而乐。
笑声一歇,不知何处起了琴音。
音落琵琶颤,颤过萧声扬。
情动而踊,情真而歌。
未定式,未套路,一步接一步,一声和一声。
散在耳里,忧思愁恋,四味俱全。
卫云霄拆散小辫,重为白岩梳好发髻。
她道:“师弟,对不住。”
白岩不解其意,想瞧瞧她眼。
卫云霄避过,起身离去。
四周忽而拥攘,噪气迎面。
任己近前问:“师叔,出去走走吗?”
白岩点头。
出了大殿,四围空荡,夜风清凉,一扫焦灼。
密林糊成团团虚影,外镶月廓。
任己踏在前,白岩跟在后。
不知要去哪,也不必开口问。
白岩藏在任己月光罩下的影里,踩着任己走过的脚印。
他应该也饮了不少酒。
白岩对着任己的背影想。
他腰上有佩有剑,行步响,声不乱,肩背直挺,一如往常。
然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到白岩觉着自己该同他说两句话。
想到便做。
白岩拍了拍任己的背。
任己回过头。
白岩:“你是有话想同我说嘛?”
“……”任己:“本来有话想问。”
白岩:“本来?”
“嗯。”任己:“忽然觉得不问也可以。”
“哦哦。”白岩:“那我有话想问。”
任己笑:“是什么?”
白岩拍拍胸口,问:““他”是叫任言吗?”
任己的笑没有了,“他不就是你吗?”
白岩:“我以前不觉得,但近几日越发明显,他是他,我是我。”
任己:“……”
“你伤心了。”白岩笃定,“为什么?”
任己:“你若与他有别,你在此,他又在何处?”
白岩:“你知道答案吗?”
“知道。”任己转过了头,“只是偶尔想骗骗自己。”
白岩跟着任己看去。
林中一支细流从乱石间高低错落而下,聚在低矮,汇成浅池,
任己在池边寻了块石头坐。
白岩坐他身边,拍了拍任己的腿。
白岩:““我”以前什么样子?”
任己笑笑。
“他与我不同,可任性妄为。”任己:“但本性实在乖巧,总是跟在我身后。”
白岩:“那他喜欢什么呢?”
“或许是吃东西。”任己:“无论什么,总爱分我一些。”
白岩看了看任己,道:“人总会变,你可以当他变作了我。”
任己:“那你又将变作谁?”
这话意有所指。
白岩想了想,问:“去器池,很危险吗?”
任己:“很危险。”
白岩:“……”
任己:“如果你反悔,现还来得及。”
白岩即答,“不反悔。”
任己垂下眼眸,静悄无声。
话似乎说完了。
白岩左右打量,瞧着池子里,倒映一轮圆圆宵月。
那虚影生得霜雪细腻,似莹白瓷盘静置水中。
甚美。
白岩伸手去触,未触到,还搅乱了水波,连虚影也看不分明。
“啊。”白岩。
任己见状,微微笑了笑。
“来,”任己:“看我的。”
白岩:“你会?”
任己:“我也曾做过类似的事。”
白岩:“类似?”
任己:“天上白日是什么?”
白日,自然是太阳。
白岩想了想摸太阳,“很烫。”
任己指那池中重现的虚影,“这个,也很冷。”
白岩兴致勃勃:“怎么弄?”
任己拉白岩进到池中,俯身,捧起一合水。
任己道:“已经在我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