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里拉杰,去仲夏那里查查米尔格的信息。哦,顺带,帮我嘲讽一下他,就说:连古馆就是这么干事的吗?快去吧。”江免打发他走后,刚拿起纸团就把手给缩了回去,他裹紧大衣,感觉天气有些寒冷了。
秋天还没有过去呢,他想,冬天非得和战争一起来吗?他看着睡在台阶上、只穿了一身黑袍的曲离,一边想着算了算了,一边又把自己的大衣盖在曲离身上。他搓着手,打着冷颤,往崔因的房间走去。
江免敲敲门,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试着推门,发现崔因把门锁了。他是有点担心的,他宁可崔因生气砸东西,也不想看着他糟蹋自己身体,生理和心理上都不行。
正当在他门前来回踱步,想尽办法让崔因开门时,他突然想起了谢伦说的“权威”,好吧,只尝试一次——他深呼吸,清清嗓子:“江免·米利西斯,崔因,开门。”
门栓立刻咔嚓一声开了,江免惊讶于他的权威原来这么管用。他推开门,崔因哭肿的红眼圈和惨白的小脸都给这个原本阳光的少年抹上了憔悴。
“殿下,有什么事吗?”他跪下行礼,嗓音如乌鸦般沙哑。江免擡手让他起来,直接走进了房间。
他并不是不会砸东西。他的房间像是经历了索娜尔之战,黑暗、脏乱以及四处弥漫的压抑气息。原本干净整洁的桌面被刀子划得不像样子,他画的画,写的小诗,那些曾经他以引为傲的艺术品被撕得粉碎丢在地上。信箱上摇铃倒是保管得好好的,但信箱已经被砸碎,里面藏着碎叶和残破的纸张。被褥一团糟,内芯都被扯出来,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穿梭在每个地方。江免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支羽毛笔——
“我明天会去工作的。”崔因嘀咕着。
“不,崔因,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个的。”江免的寒意一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脏狂跳的惶恐,他回头看着崔因,他原来多听话、多可爱,他可以一个人揽下跑路和动脑子的活,可以突然窜出来变个惊喜,可以说帮忙干很多事……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江免抛出这个疑问句的时候,不知道是该询问谁。
人不会无缘无故改变,也不会突然改变。“变”在神明的印象里,是个贬义词,而他们之所以讨厌“变”,是因为那些新思想让人们怀疑他们。江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是夺走了这个小孩什么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于是他让崔因进屋,自己也坐在了床榻上,他勉强微笑起来——总有人怀疑他的笑不是真心的,因为人们相信神明不会有任何情感。
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的无力感,像是失去了翅膀的鹰,妄图再次起飞却被野狗欺负了那般。他不想绕弯子,绕弯子会让两个人都不耐烦。
“你可以对我说心里话,崔因,我不能百分百理解你,但我能百分百认真听你倾诉……”
“你为什么要下令让仲夏追捕我们?”崔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脾气肉眼可见地火爆起来,他不满着,双臂交叠,但还是一脸哭丧样看着江免。
“哦,我想仲夏错怪我的意思了。我只是不想让你误入歧途,商道可不是好走的。”
“如果我想走商道,我、我会和你们商量的,而且,我、我明明很爱我的工作,我爱你,爱曲离,爱……爱谢伦!殿下为什么要管控我的自由?因、因为我还没有成年吗?可成年了又怎么样呢?生日的意义就在那一天,迈过那条坎缝,就代表有权利了?!时间是这样来计算的吗?!”他磕磕巴巴地说着,语调逐渐太高,直到最后两句都可以吼出来了。
江免沉默了,他对上那双愤怒的绿色眸子,不安地交叠手指,继续听他讲:“他拿剑砍那只绵羊的时候,我理直气壮地骂他说殿下允许他这么做吗?结果仲夏说是你的命令,而且法律规定嫌疑犯逃跑载具是要破坏的。你看见了、看见了顾的表情吗?!她脸上手上全是血,绵羊的!我们被连古馆的人丢进判决院里,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而这一切,都是你!都是你的命令!殿下!”
崔因渐渐有了哭腔,他赶紧止住,索性把自己藏在衣柜门的背后,用阴影遮住自己的狼狈。他等着江免的反驳——他不是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吗?说啊,快把责任推到仲夏身上!你可是米利西斯殿下,你怎么会……
“我为我的考虑不周道歉。对不起,崔因,这确实是我的错。”
崔因怔住了,许久之后,他居然更加憋屈了,他一脚踢翻旁边的衣篮,气打不出一处来。他使劲踩着那可怜的衣篮,那可是谢伦给他编的。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道歉!你道歉了我就没办法恨你了啊!那我该恨谁?恨我自己?!”崔因转过身,一把撩起自己的袖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新刻的伤痕。他展示给江免,强迫他的眼珠为这片伤痕停留。但除了那道光亮,江免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是默默盯着那团黑暗,继续说着:“绵羊。你很喜欢那只绵羊吗?”
崔因嘁了一声,把那破篮子当成球踢到了门口:“喜欢,如果不是那只绵羊,我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惊艳我。”
“不是那只绵羊,是施尧立宛吧。”江免终于说到了崔因想说的点上,“我知道你的反常来自于她,这很正常,少年时期都会有一两个倾慕之人的。如果你觉得自己够格的话,你可以去追求她,崔因先生。”
“你像是在讽刺我,殿下。”他又不满起来,又去欺负那只可怜的篮子了,而这时,趁着门口的那抹光,江免看清了他手上的伤疤,并不算是触目惊心,但总让人心头一颤,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孩子干出来的事——他得是有多痛苦啊。
“不,崔因,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你确实够格。曲离说你替她挨了一刀,仲夏又说你到死都是护着她的,真好。不过这并不是我想说的,我不会管别人的私事——谈谈你究竟想要什么吧,先生……”
“想要遥远、想要无人的岛、想要宇宙、想要自由。”崔因没等他说完就立刻回答,他直勾勾地盯着江免,试图从他的口中撬到一丝赞扬。
“我只希望,你想要你自己。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崔因,那疤痕要留很久的。”江免叹了口气,平淡地笑了,他得逞般看见了崔因盈满泪水的眼眶。
“等等,殿下,为什么是、是我自己?”崔因还在逞强,他试图通过这个问题来挽救自己在江免心中的形象——他可不是爱哭鼻子的小鬼头。
“因为我也爱你,小朋友,比起你的那些梦想,我更在意你的存在本身,你确实让我的城堡充满朝气与希望,谢谢你,崔因。”江免向他点头,却遭到了那人的拥抱突袭。
他赶紧半开玩笑地安慰着:“怎么都和谢伦一个样?”
崔因咬住他肩头的那块布料,呜呜咽咽低声说着:“殿下,我、我只是想……趁这个商人的见识、多去看看、多看看外面。原谅我,殿下,我想离开里尔赫斯……”
“好啊。”
崔因瞳孔一缩,他起身诧异地看着江免,却还是看到了那人的熟悉的微笑。他愣了愣,心脏缺血般冰冷起来:“殿下?”
“我说,好啊。如果你想走,且有能力走的话,我会让你离开。至于你的工作……曲离会喜欢的。”
这个小孩还是保持着震惊的表情,江免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只能挠了挠鼻尖,回避着他的眼神:“呃……你只是开玩笑的?”
“不!殿下,我认真的!”崔因这下更像是被逼急了,他原以为自己会被狠狠拒绝,然后留在这里打一辈子工,没想到,只要他一句话,他就恢复了自由之身,像做梦一样,太魔幻了!
他在脏乱的地板上来回踱步,忍不住咬了咬手指甲,脸红润了一些:“殿下,那你介意我带了个人走吗?”
“谢伦没兴趣,曲离懒得走,你想带谁?哦——施尧立宛!那就得靠你的本事啦,崔因先生。最近有人越狱,连古馆的看管会更加严格,加油吧,先生,提前祝你七个月后生日快乐。”江免如释重负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那阵寒意又漫上了皮肤。
他走到门边,又嘱咐了崔因几句,还没等到拉门,门外的又一个声音就急不可耐了:“金主,战书。”
江免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他接过曲离手上的被钻了一个窟窿的信件,仔细端详了两眼,浅笑两声:“谁送的?”
“箭射过来的,把窗户都射穿了。”
“我看看……哦,秦林给了我们十四天,地点在……他直接攻谷城?!!!”江免的眼眶快被睁碎了,他咬牙切齿,手劲大到直接把那张纸给揉碎了,他轻轻带上崔因的门,从兜里甩出一块金币扔给曲离,然后向着楼下狂奔:“备马!去见仲夏·德里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