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

谁也没有想到那场革命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黎明悄悄，穆澈的马车刚走没几步，连古馆就得到了仲夏的新命令：南里尔赫斯将在正午第十三声放钟之后封城。

此消息刚刚放出，全城的百姓都慌了神。天空阴云密布，邮鸟飞跃横在夕歌两城之间的顾里坦山脉，它们绑着的信件里笔墨满满，无一不在传达着惶恐与不安。

雷赫站在房顶上，旁边是青绿的砖瓦和苔藓，他凝视着远处逼近的乌云，再次伸手去控制它。

手腕的刺痛让他不得不住手，云浪翻卷的袖子镶着金色，被手上不受控制的露水浸湿。

真烦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不是一件小事，于是赶紧收拾自己的行李，打算赶在正午之前出城，当然，也有一些人把门窗紧锁，躲在家里。

南方与北方不同，前者并不适合挖地窖藏身，就算是躲过了自由党人疯狗一样的攻击，也不一定能逃过恶意纵火。

雷赫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突然觉得后颈空落，一摸才想起自己已经把“过去”给剪掉了。

也是，他现在不能靠睡觉逃避现实，有人在挑衅他，试图把他逼出来。当然，雷赫知道自己没有多大利用价值，就算江免还需要旮赫韦干的名声，也用不着去请他了。

他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大摇大摆走进连古馆正堂，和杜希撞了个正面。

副臣眯了眯眼睛，而那只蟾蜍正趴在他的肩膀上，一鼓一鼓地挺着声囊。

正堂里不停有人走动着，他们抱着高高一摞的齐尔纳通用纸张，与他人擦肩时小声说着“对不起”“小心”。

“哟，德米拉先生，真没想到你刚上任就遇上了这茬事，这下迪斯安又不在，你可怎么办呢？”雷赫冷笑着，一个弹指把蟾蜍从他肩膀上打掉下去。

“谢谢您的关心，我会处理好此事的——以及，我叫德米哈，重音在前。”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假惺惺地微笑着，然后俯身捡起蟾蜍放在胸前的贴袋里，丑东西伸出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雷赫啧了一声，既然遇上了就懒得跟他废话，一见他要走，便伸手把他拦下，傲慢至极：“他们准备多久动手？”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雷赫后退两步，弯腰贴近他的耳朵：“我他妈问你，自由党人多久动手？”

杜希眼珠子转了转，压根没有犹豫，全是在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也后退一步，颇为警惕地四处张望着，但也只有两个人擦过他的后背然后道歉这一事件发生，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好吧……封城之后。”副臣也懒得伪装了，冷漠的蓝宝石对上琥珀，“我曾经是无政府主义，只是曾经，里法尔先生，你大可不必再怀疑我了。”

“那按照你的经验，他们会怎么做？”

“我可以带你去他们的组织部，但你要是死在那里可就与我无关了——我不希望迪斯安革了我的职。”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身上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一块铜币，塞在雷赫手里，然后向前走出连古馆大门：“走吧，神明。”

雷赫捏着那块不同花纹的铜币，一翻面就看见了尧真的大头像，他在心里觉得奇怪：那家伙哪来的工夫去引导自由党人……

他跟着杜希一直走到街上，看见百姓都急匆匆推着牛车往城门口赶——和他们逆道而行。

还有三天就是里尔赫斯的新年前夜，在这个时候逼得人民背井离乡未免太不人道了，但这也是唯一可以控制自由党人的办法。歌城离中心管辖区最远，自然也是最乱的地方，而连古馆的副臣位子近年来又被尧氏霸占着，人民情绪积压严重也是正常的事。所以一旦无政府思想蔓延过来，其可怕程度难以想象。

他带他拐进一个巷子，堆堆木箱之后是稀里糊涂的拐角。霉菌长满了每一个角落，墙壁发黄发黑，霉臭味和死老鼠的味道到处弥漫，大概是大雨将临，在凛冬已至时，整个迷宫干燥闷气，只要多待一会儿，心脏就会自杀般地跳动。

雷赫来时仔细观察，发现死路颇多，要是被困在这里，保不齐真的会死无全尸——他倒是能恢复内脏，四肢没了就真没任何办法了。

街上频频见到衣衫褴褛的乞丐和不怀好意的异教徒，他们拿着打狗棒或是自己的法器不停敲打着地面，吵闹的器物摩擦声让雷赫忍不住啧声。但就是这多余的举动，引得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也许已经有人把他认出来了。

于是神明把兜帽拉下，不停在手上玩弄着那枚铜币，若无其事地展示自己的身份。

一直到一条宽路，有个高个子拦在了路中央。他身体单薄，头发稀疏，少了条右胳膊，有个侏儒骑在他的脖子上，正凶巴巴地盯着他们。

杜希没有理会他们，直接绕过没有停留，雷赫见状，立刻把手上的铜币展示给他们看，但还是被侏儒吐了口水才能往前。

推门而入，所谓的组织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房间，蜡烛只点了几支，蜡油堆在地上厚厚一层，墙壁被熏得漆黑，像水滴状的鬼影。

他们都站着、背对着门望向中间的桌子——那站着一个高瘦的女人，那是个异教徒，脖子上戴着朱红色的舍利吊链，雾霭灰的长发遮住眼睛，瘦削的脸、皮包骨的手臂和一袭黑衣，她似乎在发表什么演讲，正慷慨激昂地挥舞着胳膊，尖锐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

“我们花了整整十年才勉强躲过政府的眼睛，建立这样一个自由的乐园！我们绝不是为了革命而革命，而是为了更大的人类利益！为了崇高的人类理想！我们可以容许暴君的存在，但我们绝不能允许暴君有棋子可控！”

有人尖叫起来：“保守党闭嘴！！！暴君也不能存在！江免·米利西斯必须处死！”

“斩首示众！！”

他们高举手臂欢呼起来，似乎胜利在望。

突然有个人抱住了杜希，伸手逗了逗他胸前藏着的蟾蜍。

他喝了酒，满脸通红：“喂，副臣大人，你才来啊……你可错过了波里尔女神的演讲！”

“是呢，波里尔女神总是能滔滔不绝地讲出一大段人生哲理。”杜希从他手上抢过木制酒杯，顺手砸在地上，全场立刻安静，目光迅速向他投过来。

雷赫不想躲，索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杜希，那家伙一脸悠闲自得。

看见来者后，他们又欢呼雀跃，开始起哄：“德米哈！德米哈！我们的救世主德米哈！”

他在人群的推攘中踩上桌子，和女神站在一起，他比女神矮半个头，说话底气也比她低一度：“弟兄们，里尔赫斯要过年了呢，那明年是什么年号？”

“‘新’！明年是‘新’！”有人接上他的话。

“是的，明年是‘新’！明年是伟大的无政府推翻江免·米利西斯建立新政权的‘新’年！！”

他的语气也欢快起来，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我们将在年底黄昏之后举起火把！在年初黎明之前点燃黄面黑叉！这是无政府的胜利！无论是保守还是自由，是左还是右，我们都将在美好的新一年里分得一瓢羹！！”

他们尖叫：“我们将不再信仰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