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高烧不退,今天说话还带着厚重的鼻音。穆澈扭过头去和他对视,两双截然不同的蓝眼睛却都只是瞪着对方,除了强烈的敌意以外再也没了别的情感。
杜希露出了他那职业的吞噬人心的微笑,更加狂妄而自信:“那你自己去拿便是。我先警告你,苏克塔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但在那之前,你得证明自己有做国王的资格。”
“谁说我要做国王了?”穆澈轻蔑一笑,“我只是想找个……”
他刚一擡起胳膊,突然想起自己的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只好尴尬缩回,把它们藏在身后,继续笑着:“只是想找个有书、有床、有烟草的好地方,至于履不履行国王职责……看心情。”
“那你为何不站在街头去讨好那些风流客呢?”杜希不屑扯了扯嘴角,故意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指慢悠悠弹起来,在穆澈眼前比划着,“有钱、有床、有烟草,至于书……你已经读得够多了。”
杜希摊开手臂,天真无邪地笑起来:“干嘛要待在苏克塔的老城堡里和那些蜘蛛蟑螂一起过日子?而且呢,你刚辞职没多久吧?”
“昨天。”
“是呀,想法真是情绪化呢,迪斯安。”杜希嘁了一声,八字眉梢有意无意挑动着,“就当你的从政经历归零处理——好好考上一场试,让我看看你能不能成为新政府的一员。”
“考什么?”
穆澈歪歪脑袋,笑出了声。
杜希脸上露出了鄙薄的神情,似乎在打量一个刚进城的毛头小子:“反正不考旮赫韦干。”
天边落日即将入山,亮金色的太阳正努力释放这一天最后的灿烂,试图让人们记住这样平凡的一天。
“怎么?你以为我和江免一样满脑子都是那个家伙?我可不是什么绝对极端的旮赫韦干信徒……”
“就你那手,连笔都握不住吧?”
穆澈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悲哀的眼神里裹挟着气愤与隐忍,他狠狠喘了一口气,倔强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用牙齿使劲扯掉了纱布。渗血的白色轻飘飘地挂在手臂上,整个破碎的手背与手掌完全暴露在杜希面前。
那条明显的切口被敏齐拉卡用针线缝上了。穿梭的白丝在那条口子上纵横交错,血肉外翻,浓稠的透明黏液沾附在整只手上,纱布撕扯下来的那一瞬间,黏液扯着皮险些将其一起撕落。
穆澈喘着粗气,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手指。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这只手只活下来了三根,无名指和小指被挑断了筋,无论怎样去甩、去碰,它们就只是像左手的兄弟一样软趴趴地垂下来。
杜希做作地甩甩袖子,在他面前鼓起了掌,眼神里带着强烈的嘲讽与曾经的不甘一齐誓要将穆澈·迪斯安打入精神牢狱。
“期待你榜上有名……”
“你要复辟。”
穆澈立刻打断他的话,眼睛睁得大大的,白森森的牙齿一点一点咬着音节。
杜希的嘴角立刻下垂,眼下的肌肉忍不住抽动着。
“你要复辟。”穆澈重复着,把最后一个音喷出来,“如果谢伦·顾里拉杰是因为内心扭曲想要杀死江免,那你,又是因为什么?”
杜希保持沉默。
“江免死于谋杀。”穆澈僵硬地摇头,“怎么?你和神做了交易?”
“你的思想真是肮脏。”杜希忍不住撩起上眼皮,鼓起的蓝色眸子就像被蚂蚁咬得肿胀,“我才不想要什么权力,我只是想要里尔赫斯变得更好。组织部烂透了……让他们推行改革?那估计还要等个几百年。”
“你觉得秦林会放过你?说实话,你得对我感恩戴德,不然江免的身边会再多一具尸体。”
穆澈把手垂下,纱布滑落到地上。
“我不怕死。”杜希笑起来,与之前轻蔑的冷笑截然不同。
穆澈把目光落到曾经喋血的黎城街头,不愿再去理会杜希的大义凛然。
“我小看你了,你是可怕的首领,咬死了抢夺食物的花老鼠……”
“但我把花老鼠的食物分给了小鼠们。穆澈·迪斯安,我比你更懂人。所以,这不是复辟,这是历史允许的、人们迫切需要的改革。里尔赫斯将会重新伟大。”
穆澈脸色一沉,扭过头来继续看着他,橘黄的阴影遮住了杜希的眉眼,那双凛冬将至的眼睛让穆澈不寒而栗。
里尔赫斯将会重新伟大。
穆澈轻笑一声,突然替江免感到欣慰。杜希·德米哈不是凶手,他只是一个自信过头的好孩子,一个咬牙坚持、不肯停歇的蠢货,一个、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唉,干嘛要在他身上叠好话呢?
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伟人。
穆澈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么骄傲、不屑一顾,对待任何事情都充满自信与热情。杜希没有翅膀却能高飞,没有神力却能主宰天空,他才是真正自由的鸟,而不是什么被束缚的王冠。
但是呢,称赞自己的对手只会让自己更挫败。秦林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穆澈没猜错的话,只要等他把辞职的消息给放出去,秦林就会立刻找上门来,像条狗一样把他整个嗅个遍。
“德米哈,歌城给我。”
“自己去拿,让他们服你,让他们对你充满希望,让他们觉得你是个好人。”
穆澈听到“好人”二字时,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整个小巷都流落着他那爽朗的笑声。
“公事公办的好先生,哈哈哈,谢了。”穆澈转身就要走,但刚挪了两步,他就回头再次看向他,“黎城人绝对不会像我梦里那般龌龊不堪,他们会支持你的,德米哈……陛下。”
他们已经有了独立的人格,不再茍活于至高无上的神明旮赫韦干的阴影下。杜希配得上这个词。
穆澈朝着那耀眼的夕阳走去,银铃般的少女笑声从他耳边闪过。这个黎城很温暖,一点也不像梦里那样黑暗。靴跟哒哒哒地快速行走,白色衬衣上没了七古国徽却仍旧优雅。
现在的人们脑子都很清醒,一点也不相信那控制天气的神明了。说来讽刺,米利西斯为祂而死,米卡拉为祂而疯,纳里密斯为祂而歇斯底里,里法尔为祂而饱受精神折磨。一旦否定祂的存在,是否也就否定了那些人的苦难呢?
穆澈·迪斯安感慨万千,猛然间,他有了一个全新的目标——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只要有一个人愿意记得,这美丽的齐尔纳神话就永远不会被历史淹没。
他要建立一个属于旮赫韦干的歌城,那儿将会是七古和里尔赫斯文明的结合,那儿的人将会记得纳里密斯、记得旮赫韦干……真是可笑,明明他自己一点也不想活在祂们的控制之下,但是当失去了那点束缚后,穆澈又觉得自己的内心空虚得要命,他突然间很怀念之前的事情:飞扬的沙土,在那之上,齐尔纳沙漠被包裹在草原之中;流窜的彩云,在那之上,回忆打破了闸门,伊格纳斯的温暖怀抱让他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身一人。
在他的身后,在他自以为的保护伞后,无数被他爱与他爱的人都站在那,每个人都微笑着,每个人都指向前方——
回到泥屋后,穆澈听到了他希望听到的消息。
“先生,他在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