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希眯了眯眼睛,两只手端正地放在桌面上,并没有去碰那只精致的茶杯。一如惯例,他公事公办,一点也不偏袒:“你的瞎编瞎造不要甩到迪斯安头上,他反对战争。”
“我只反对不正义的战争。”
穆澈和叶竹异口同声,但紧接着,金色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满,一声类似暗号的轻笑让苏新将十字剑收回了剑鞘,背对着穆澈走向了一边。
“姿势不对。”穆澈看着苏新的背影,面无表情提了一嘴。
“是你错了。”苏新向后瞥了一眼,鸦黑的睫毛之下是无尽深渊。
是你错了。这句话像是一个咒语,在他脑内无限循环,从左耳朵进来,从右耳朵出去,来来回回,不肯停歇。但最后,穆澈只能选择妥协。
“有点好笑,当年我心地善良让江免抖露我的姓名以来免于一祸,没想到我直接被他拉下水了——哦,我的意思是,秦林,我真的很讨厌别人猜我的心思,但让我庆幸的是,你没猜中。”
杜希向他投去了一个略微友好的眼神,但很快,他又压低眼眸,双手无处安放,只能将桌上的茶杯茶壶摆放整齐,冷不丁地说出了一句让穆澈瞬间心寒的话:“我将会在今年七月正式坐稳君主的位子,而我要提出的改革第一步就是禁神。”
叶竹又吹了声口哨,这次是吹给穆澈听的:“旮赫韦干的统治时代结束了。对纳里密斯来说,他是不错的陪葬品。”
“看来德米哈才是最好战的那个人。”秦林耸耸肩,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侵犯,“我还要继续念吗?这些看起来很好玩的话在他的压迫之下瞬间黯然失色。禁神?你禁得住谁?”
“那我要是说我已经掌握到了旮赫韦干之子的行踪……”杜希微笑着望着他们,举手投足间步步为营,“你们信吗?”
南边一声清脆的响动,穆澈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把青瓷杯子捏得稀碎。
秦林假装没看见,咳了两声后继续阅览那张字迹潦草的试卷。但杜希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继续讲着自己那套看似有效的措施,试图将每个细节都落实到位。
“更好笑了。”穆澈瞳孔涣散,无法聚焦,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肌肉僵硬地将杯口举到嘴边,剩下的茶水沿着缺口淋淋向下,在他的领口溅开了漂亮的花。
“失去记忆的神下凡不过一个废人,要他有什么用呢?”秦林大笑,但紧接着,他的眼神变得小心起来,他警惕地盯着迷宫出口,生怕多出一个可怕的人影。
“知道了又怎样?你们抓不住他的。”穆澈将只剩杯底的杯子轻轻放在桌上,仍旧保持慢热性的冷漠,“你们抓不住他,他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又不是变成了一个傻子。”
叶竹用手指顶着杯底旋转,表演杂技般把自己给逗乐了:“那你在怕什么?”
“怕你们的血溅在我的衣服上。我懒得洗。”穆澈站起身,用袖口抹了抹湿透了的领子。他打算离开了。
“急什么?”秦林笑着,“德米哈只是开了句玩笑。”
“那还真是让人伤心的玩笑。”穆澈站在原地,手指摸上那截烟杆,“介意我抽烟吗?真是抱歉,自从烧了组织部,我就多了这个习惯。为了纪念那次鲁莽,一口一句反权威的党人把我丢进象征权威的监狱里关了两年——猜猜我在单人间的墙上写了什么?”
众人没有理会他,而穆澈只是吹亮了火折子,在缕缕白雾缥缈之后,他看向了杜希,最终保持了沉默。
“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你给诈出来了。”叶竹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真可怕,迪斯安开始感情用事了。”
秦林头都没擡,故作兴趣盎然地研究着那张试卷。
穆澈依靠着一块石柱,手指上下摆动着烟杆,断断续续的白色在空中越显越透明,卷曲了垂下的绿萝叶子,侵蚀了空气中的花香……单是靠着那点微风,足以让他兵荒马乱。
“私底下你们的舌根嚼得比谁都欢,一见到我就开始装单纯……”
苏新诧异地擡起头。
“我和神明之子那点破事不是众人皆知吗?他们最爱的话题就是谁高攀了谁、谁骗了谁。对此,我并不否认我们之间有一条可怕的隔阂,毕竟他是纯的,我是杂的——现在知道我在墙上写的是什么了吧?”
至高无上的神明旮赫韦干万岁。
他吐了一口烟,眼里饱含悲悯:“我对神明为数不多的尊敬的确是因他而生——你们要禁神?可以,但别扯到我头上来。”
叶竹又开始自讨没趣:“早在内战时期,党人就已经把信徒清洗过一遍了,这么说来,禁神也是相当血腥的改革……”
杜希脸色一沉:“我们只是在维护自己的权益,那些落后且愚昧的人只会影响时代进步。”
穆澈咬着烟嘴,唇角泄露缕缕白色:“你们就是把自己当作了权威。我这么说吧,十年内战是整个齐尔纳史上最丢人的革命。算了,我客观评价,毕竟你们只是一群激进的空想家。尽管如此,你们不仅打下了里尔赫斯还坚持了五年无政府主义。真有意思。”
叶竹欢呼起来,双臂高举过头顶,忍不住掌声连连。
“不会真的有人以为无政府革命失败是因为人口素质过于低下而无法自觉生产吧?”秦林终于开口了,每个字眼都带着零星嘲讽。
杜希仍旧保持那副要死不活的笑脸:“我承认组织部的管理漏洞百出。但是关于禁神,我并不是想要重演历史……你们也知道的,无政府和猎石推翻米利西斯后对里尔赫斯同样手足无措。为什么?”
“思想!”秦林打了个响指。
“被旮赫韦干局限了。”叶竹放下手臂,冲着穆澈一脸挑衅。
“政治清洗无论怎样都是不正确的。”穆澈回敬他一声冷笑,“说回禁神,我不管你们怎么样,但歌城绝对会保留旮赫韦……”
“歌城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杜希拖慢语速。
穆澈敲了敲烟杆,面无表情却字字针对:“亲爱的德米哈先生,你忘记了吗?我曾经是你的主考官。你来之前,我在管那儿,你走之后,我自然要收回来。”
在满脸不屑的叶竹身旁,苏新再一次被穆澈那冠冕堂皇的侵略而倍感恐惧,浑身血液凝固一般冰寒无比。他不由得瞪大眼睛,随后压低眼眸,不敢吱声。
秦林哈哈大笑,猛拍几声桌子:“笑死人了!你们三个的关系简直糟糕透了!”
“是四个。”穆澈看了眼苏新,然后面对秦林,“如果不是你,我大概这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场景——”
他挑挑烟杆,指了指三人:“一个是折磨过我爱人的混蛋,一个是得到我的施舍还咬我的狗,还有这个,我一手养大、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我当年就不该把他抱回来。”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四人里只有苏新压不住自己的恼火。
他刚要开口反驳就被叶竹一声咳嗽打断,像是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兽,竭力压抑着自己饱胀的情绪。
“齐尔纳不能忘记旮赫韦干,就如里尔赫斯不能忘记米利西斯——我真不知道伟大的初代国王是真疯还是装疯,一边可怜兮兮向我求助,一边又阴着刺我。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打算退休了。”穆澈悲哀地环顾四周,似乎有点舍不得这儿的花花草草。
“需要我帮你辟谣吗?”秦林虚情假意地看向他,顺手把桌面上的试卷收起来,随意扔在了一边。
“谣言是杀不完的。”穆澈转身撩开常春藤,背影格外潇洒,“还请你帮我给神明之子带句话——如果他还记得的话,你就说,穆澈·迪斯安早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
别再见面了,齐尔纳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更阴暗。如果他现在妥协了自己的期待,那他当年为何不用强硬的态度要求那个人留下?
正如神明之子所说,战争还没结束。对曾经的事情选择遗忘、面向未来重新开始需要莫大的勇气,但这也是云层之上存在的意义——正视自己、正视光芒、正视……正视那活成神话的神明,他们是否会对他悄悄耳语,告诉他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像雷赫·里法尔坐在乱石之上,指尖一点,遮住了热烈的太阳。他说要去更远的地方,去海峡那边,哦,对了,还要带上你,一起去吧。穆澈在恍惚中伸出了手,却抓了个空。
脚步无限放慢,每一步都踩中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