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毫不客气呢。”穆澈勾勾嘴角,拳头一捏,米卡拉身后石墙轰然炸开,神明倾斜着从钟楼坠落,穆澈紧跟向下,两人踩着高大的楼身,脚底摩擦着那些花纹与玻璃,一点点将其剥离。
巨大的碎玻璃和石板从钟楼高处坠落,穆澈向下俯冲,再次挥起铁锹狠狠砍下,神明游刃有余挡住其暴躁如雨点般的攻击,身前是旷阔绚烂的黑夜,身后便是齐尔纳大陆。
穆澈数着数,在最后一刻乘风而起,只剩下米卡拉落入瞬间爆炸的沙尘之中——
惊起一排鸟雀。
沙刃破尘而出,巨大的沙石顿时化作两只粗壮的手臂从钟楼之下拔地而起,穆澈自知敌不过,只好朝着西方飞去,试图躲避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沙石。
米卡拉两袖挥沙,站在沙石之上,紧跟着那只逃跑的小鸟,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
只顾眼前方向、生疏的飞行让穆澈一时慌了阵脚,他莽莽撞撞地跌入谷夕交界,脸颊上滑过一丝冷汗。米卡拉紧追不舍,沙尘漫天,尖锐的轰鸣声在耳边萦绕,最后一挥袖——
白鸽应声落地。
黑暗、寒冷,就像躺进了自己的坟墓。
在宁静之海,他站在复原如初的薄冰上,周围安静得可怕。他再也无法走出一条直线,只能跟随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摸索前进。
呼吸变得粗重、心跳加快,微风吹拂着他的碎发,吹干了前额上的汗水。而这时,他又出现了。
“这就是你。”小穆澈笑起来,摊开手掌,上面放着一块小碎石——他用这块石子砸过神明之子的太阳xue,“活下去,还记得吗?”
然后他的身影一瞬间长大,眸子明亮起来,他仍旧伸出手,缠着绷带,试图隐藏血泡和老茧:“这就是你。该启程去伊苏娜山峰了。”
眸子暗了下来,身后拖着翅膀:“这就是你。准备上任了,殿下。”
擡头,红色印迹烙在脸上:“这就是你。你要为纳里密斯而战、为七古而战。”
然后他把阔剑丢下:“这就是你。想起来了吗?但现在逃跑已经晚了——报恩或自杀,选一个吧。”
穆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作秀,心里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他是如此憎恶逃避现实的自己,憎恶他走过的人生,憎恶这个故事——它以喜剧开头、以悲剧结尾,以笑容灿烂开篇、以泪流满面收束时间线,这就是他无法摆脱的命运,无论走了哪条道,他都无法避免这些可悲幼稚的事情。
他转身就要走向相反的路。
“这也是你。”身后的自己带着哭腔说着,“你会哭、也会笑,会恐惧、会惊惶,也会欣慰、会感动——你犯了一个大错,你的零星爱意施舍给了死人。你可知道你的父亲是受谁所迫、你的母亲是因谁而死、你的老师是被谁利用吗?你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吗?‘幸福’先生,那个国家是无辜的,但那个人一点都不无辜,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样执迷不悟。”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完了。”他懒得挪步,背对着那个流泪的自己席地而坐,“我恶贯满盈,好人剧本演成了一滩烂泥;我错误不断,最擅长的事就是伤害我爱的人。但是,我也在渴望‘但是’,这就是我,这就是我,那又怎样?这些破事已经发生了,一句道歉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所以?”
“所以……”穆澈低下头,皮笑肉不笑,“我愿意承担这可怕的后果,愿意背负那被指责的骂名。如果你想,那就尽情嘲笑我吧……我的意思是,我愿意正视我自己——我是个极端的人,我很固执、很偏激,但是,这都不是我犯下这些错事的主要原因。”
他闭上眼睛,周围的寒意瞬间将他包裹。
“我没有共情能力,换句话说吧,我有一种可怕的心理障碍。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接受我、是否有能力来接受我,我很挑剔、很迟钝,我分不清楚,我……我不知道。”
穆澈一谈这些烦心事就条件反射去摸烟杆,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去顾里坦前就把它弄丢了,懊恼不已。
“但我非常确定的是,我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他们。”他闭上眼,享受着体温逐渐冰寒,那层浓雾再次弥漫开来,一点点没过他的影子。
“如果道歉可以安慰他们,那我愿意道歉。可你知道的,一条伤口的愈合只能由时间说了算,而时间,不是我的好养父。”
羽毛上沾满了霜雪,太阳之上的薄冰开始向上扩张,晶莹剔透的冰将他半个身子凝固,微弱的呼吸、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还有干涸的泪痕和血丝布满的眼白。
他享受着濒死,生理上的濒死,手指僵硬不能弯曲,呼出寒气凝成水滴,那层气息向上蔓延着——他已经没有了挣扎的欲望,从索悉塔的高空中摔下,敏齐拉卡会帮他收尸,可她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
可她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穆澈的心彻底死了,在遥远的顾里坦,身下是记录着齐尔纳历史的壁画,身上是葬着杜鹃花瓣的土壤,土腥味阵阵入鼻,草根又开始缠绕……可她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她不知道他现在就在索悉塔森林里见证死亡,她不知道在距离她泥屋的几步之外,有一个人迫切需要她的安慰……晚上了,该睡觉了。
该睡觉了。
就像无数次躺在索悉塔某棵树的枝丫上一样,安稳地陷入深度睡眠,再也无法醒来。
“大坏蛋先生!”
苏歌儿的尖叫打碎了他身上的冰层。
小姑娘拉着自己的哥哥,高兴地叫嚷起来,她不顾他震惊的表情,蹦蹦跳跳地绕着他转圈。
穆澈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熟悉的人儿,苏戈面带微笑,歉意地耸了耸肩。
他站起身来,猛然间发现在苏戈的身后,“他们”都站在那,“他们”从未离开,就像尧真所描述的那样。“他们”都在……
伊格纳斯冲过来抱住他,吻了吻他的双颊,在她身旁,米尔格小姨故作生气地把头扭到一边。斯韦纳怯懦地站在原地,刚伸开双臂又缩了回去。
“我为你感到骄傲……”他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当他念到最后一个音时,突然被米尔格狠狠打了一下肩膀,瞬间浑身紧绷。
“是不是个男人啊!大点声!”米尔格总是对他的姐夫很不满意,但斯韦纳这几声委屈都在伊格纳斯的笑声底下溜走了。
“好久不见啊小崽子!”斯图莱格高兴地捏着他的下巴,一对视就匆忙闪避——他两只眼睛都在——哈哈大笑,露出了那口鲨鱼齿,一念叨就停不下来。
尧真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比在山洞里精神多了:“晚上——好。”
敏齐拉卡和斯拉提站在尧真旁边,他们至少年轻了十岁,眉目慈祥。而在他俩的身后,无数七古人眼角弯弯、吵吵嚷嚷。
“殿下!殿下!”
无眼老鹰旗摇晃着,就在那一瞬间,穆澈觉得时间好似被放慢了无数倍,每个人的口型都在动着,每个人都喜悦着,每个人都……都爱着他。
但是,好像,好像少了什么。穆澈怅然若失,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人的影子,耳边的吵闹声一瞬间又化作了一段空白的弦音。
“穆澈·迪斯安。”
在他的身后,距离所有人十步远的位置,只有雷赫·里法尔一个人站在那,一字一顿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但穆澈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只能让身体本能控制着自己的双腿,用尽全力向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