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的
苏新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和他交流。
他们好几次在走廊上僵持。雷赫掩饰自己强烈的目的性，友好地向他挥手。而小孩格外警惕，虽说一开始会害怕，但习惯之后便是直接把他无视了。
直到某天，雷赫实在疲惫，无聊的生活被榨干了水分，什么也不剩。于是他躺在儿童房里，懒得去理会小孩匪夷所思的行为，自顾自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然后小孩用自己的木头玩具沿着他的轮廓摆了个人形——这倒是引起了苏戈的惶恐。
他看着自家外甥在地上的杰作，手上端着的削好的苹果片也跟着他的手颤抖起来。但他仍旧耐心地边喂他吃苹果，边小心翼翼询问那儿是否躺着一个人。
“不，没有什么人。”苏新发现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幽灵，顿时得意起来，但他并不想把雷赫完全暴露在自己家长的眼皮子底下，而是想要隐瞒这个只属于他的秘密。
雷赫痛苦地叫嚷起来，侧了侧身，不想再看见他。
“哦，他改变动作了。”苏新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话的前后矛盾，只是咬着苹果片，重新沿着他的轮廓把玩具摆好。
“那他长什么样？”苏戈微笑着，一步一步把他的话套出来。他把那条木头假腿卸下来放在一边，刚一回头，苏新就已经把它拿过去充当轮廓线了。
“高高瘦瘦的，透明的。”
“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他没有颜色。”
雷赫顿时紧张地望着苏戈，眼神里满是期待。
“那他的发型是什么样的？”
小孩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没有人啦！都说了没有人在那儿！”
雷赫又把头转了过去。
“不要乱动啦！”苏新嚷起来，重新摆好他的玩具。
这一切都被苏戈看在眼里，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谨慎地望着那窗帘下的阴影，尽管那种不安的感觉在逐渐攀升，但他仍旧愿意帮外甥藏住这个隐形人的存在。
雷赫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幽灵。
他是个幽灵。
他要以幽灵的形态在这个世界上残留八年。
他曾经是多么风光，随便站在路边上就有人来向他搭话，或者是，每天都有人来请求他给哪个地区降雨。那些凡人尊敬地称呼他为“神明之子”，然后争相探出自己的脸颊去凑他的手背，如此引人注目的生活让他对自己充满自信和安全感，但现在，这种被人珍惜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与孤独。
这便是露旎迩出题的高明之处，她能准确地掐中每个神的认识弱点，并无穷放大。
雷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却发现这个动作实在多余，他这八年里再也无法沾染上任何灰尘了。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极度落寞，只是这样枯燥、不被人重视的感觉让他恍惚间回到了纳里密斯的身边。迷茫、不知所措，在巨大的神像面前迫于压力而擡头仰望，屈服、奴性，永远失去了自由和张扬的权利。
凡人听不见幽灵在说什么，只能靠着那模糊的口型来猜测。
这样尴尬的情况持续了两三个月，那件事之后，雷赫就再也找不到机会和这个小孩说上话了。
尧萝听了他的遭遇，忍不住打趣道：“旮赫韦干之子，你现在还有十成把握吗？”
雷赫沉默。
“哈哈哈，有时候啊，过于狂妄不是什么好事。”
雷赫扭过头看着她，相当恼火：“我已经尽力了，但是那家伙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说明你一点都不吸引人。”
“……”
尧萝继续笑：“旮赫韦干之子，幽灵之所以能到处游荡，是因为有人还记得他们。”
“什么意思？”
尧萝把脑袋凑近他：“我和你，仍旧被人爱着。”
直到又一天晚上，苏新在舅舅第三次查寝后溜出了房间，然后在门外和雷赫撞了个正着。
但他仍旧一句话都没说，撒腿就往楼梯口跑。等到雷赫慢悠悠追上去时，只看见书房的门半开着，烛火扑闪扑闪透了出来。
“怎么了？你今天也不想睡觉吗？”穆澈头也不擡，羽毛笔的沙沙声刺挠了宁静的夜。
“睡不着，过来找你玩。”
苏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穆澈对面。他弯下腰，伸手去捡地上的不倒翁，把它放在桌上，一边戳着一边偷偷去观察对面人的表情。
“我也想玩，最好玩一辈子，但是，你看——”他皮笑肉不笑地指着那堆庞然大物，“等我处理完再说。”
“那得熬到天亮了！”他把不倒翁摁在桌上，不让它擡头。
“也没有那么久啦，如果我脑子转得快，也许只需要一会会儿。”穆澈打了个哈欠，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比划了一条小缝。
“你保证。”
“什么？”
“就工作一会儿。”
“我都说了，是‘如果’。”穆澈起身，径直穿过了雷赫——小孩瞬间瞪大眼睛，又立刻收敛，故作乖巧地向他偷瞟。
穆澈从书架上顺手找了本诗集，扔在了桌上。
“迪斯安，我……”
“如果你非要等我，那就给我保持安静。”
苏新瘪瘪嘴，怄气一般翻开诗集：“路蓝·哥扶曲？什么过气诗人……”
“我也觉得他的诗超烂，但不可否认，这本书最适合你看。”
“为什么？”
“因为它的词汇量只有这么多。”穆澈伸出五根手指。
“哦——五百？”
“五十。”
雷赫忍不住笑起来。
而穆澈只是摆摆手，随后便沉浸在那堆文件里了。
苏新吐吐舌头，把书丢到了一边，继续玩着不倒翁。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忍不住用全新的眼光去观察那个幽灵。
“你看得见吗？”
“什么？”
穆澈转过头去，随手把一卷文件扔在地上，纸张的摩擦声格外清晰。
苏新便咯咯怪笑起来，抄起不倒翁朝着雷赫扔了过去。而玩具划过空气时像是被什么阻碍到了，瞬间弹开，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雷赫刚想要伸手去捡，动作却僵直在了空中。而穆澈还没反应过来，他只是回头看着地板上的碎片，一脸茫然。
“发生什么了？”他们不约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