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钻进森林里，却碰巧遇上了一队夕城的商人，他们说着不怎么地道的七古语，正吵得不可开交。

雷赫爬上他们旁边的树，倚着枝丫偷听。

“他们只想要精英！只想要高素质、身强体壮、有闲钱的七古公民！我们回去干什么？回去送死吗？”

“那我们还能去哪？北方一夜灭城，东边和南边都是党人的老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杜希那个贱人有多可恶！”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有个人打破了冷场。

“喂……我们去把殿下救出来吧，他肯定有办法的。”

其他人齐刷刷地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先不说能不能救出来……我问个问题，他心里还有这个国家吗？”

一个十多岁的小孩举起手，他的脸被其他人盯得通红：“你们有没有想过，苏新为什么要背叛他？”

成年人互相对望着，不约而同嘴角勾起，一瞬间，他们爆笑如雷。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那小孩不服气，整个脸都快熟透了。

他父亲迁怒一般挥出拳头砸中他的头，脸色苍白：“因为他和你一样蠢得要死！你根本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功绩，这样没有证据的贬低和杀人放火有什么区别？！”

“可他就是不对啊！”小孩吃痛捂着脑袋，眼角泛起泪花，“难道你不知道他以前牺牲了很多人吗？他怎么能对自己人大打出手？”

其他人变了脸色，他父亲更是难堪，手上拳头捏得更紧了。

“不许、这样、说他！”

“可是这是事实啊！为什么不能说实话！”

“伟人不能犯错吗？！”他父亲举起静脉凸起的拳头，吼声惊起了森林里的鸟雀。

小孩噎住了，半晌，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挤出来：“你、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改过自新。”

他父亲放下拳头，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雷赫挑挑眉，伸手折断了一根小树枝。他完全能够明白那孩子的心情，因为纳里密斯在民众心里也是这样矛盾的存在。而他，同样也是在奉承之下提出怀疑的那个人。

于是他把树枝弹出去，扔到了孩子父亲的头上。

商人们齐齐回头，雷赫赶紧踩着枝叶藏入巨大的树冠之中，生怕被他们发现。

但很可惜，商人们捕捉到了他的影子。而让雷赫感到意外的是，他们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想要爬上树把他揪下来的意思。

雷赫还以为他们在憋什么大动作，寻思着赶紧一走了之，但突然，有人尖声叫起来：

“是里法尔先生吗？”

神明大惊，刚想要杀人灭口时，手指却不听话蜷了起来，因为要做木工活而刻意修剪了的圆指甲在手心上印了红痕。

“不，不是他，殿下说过了，里法尔先生早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

那个国王造谣说我死了？

雷赫气愤地蹭一声从树上跳下来，他捏着图纸，把它折了折放进衣袋里，一顿慢条斯理的动作之后，他才擡起头来，把那群人挨个打量了一遍。

他们无一不穿着白色袍子，倒不像是商人，而像某类极端的教徒。看到雷赫的那一刻，每个成年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只有那个孩子抹完了刚才那把泪，指着雷赫愤愤不平：“你不许朝我爸爸扔树枝！”

但他父亲像是看见了救世主，扑通一声跪下来，小孩立刻冲过去拉住父亲的手臂，刚想说些什么，一回头，发现后面的人也都跪下了。

雷赫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小男孩，脸色缓和了一点。

“里法尔先生！”有人喊出了哭腔，“请救救夕城！看在殿下的面上，救救我们的国家吧！”

雷赫一脸问号，突然间想起了刘易那没说完的句子，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屈服于神明的凡人，装作不在意似的摇了摇头：“我并不认识你们的国王。”

他们全都愣住了。

“怎么能呢！”短发女人向前挪了挪膝盖，崩溃地哭出了声，“殿下一直都念着你啊！里法尔先生怎么能把他忘了！”

“可我真的……”雷赫眯了眯眼睛，发现这事情并不简单。

“神明之子怎么这么薄情！旮赫韦干也是这样的吗？！那纳里密斯的等待又算什……”她说到一半被自己丈夫死死捂住了嘴，挣扎无果后只能沉默着啪嗒啪嗒掉眼泪。

“神明！神明！求求你了，把他救出来吧……”瞎寡妇也吼了出来，她狠狠往地上磕了两个头，泪流不止，“我想活啊，我还想继续活着啊，整个齐尔纳能够包容七古人的只有夕城，我们去哪都是死啊。”

雷赫见状，淡淡吐了一口气：“你们想让我去找他？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白色影子。

他头疼欲裂，耳边传来咀嚼的声响，雷赫知道，那是露旎迩正在狼吞虎咽。

一条巨大的裂缝出现在他的脚下，而这次，他终于透过裂缝看清了地下深处的景色。

空白。

纯洁无瑕的白、不被玷污的白，好像扯了一张巨大的画布铺在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缺失的那段记忆可能会关系到他的余生。

雷赫擡起头来，望着那些拥抱着哭泣的商人，习惯性摸了摸肩膀，意外发现它已经消了肿。

等等，等等。

这不对劲，这不对劲，有人替他挡了灾。

他再次站在那片海面上，看着白色影子冲上了浪头。

雷赫顿时感觉自己喘不上来气，他紧张地向上望着，果不其然，那白光被无数鬼影勒紧了脖子。鸟儿挣扎着，试图挥动阔剑砍断那伸长的手臂，但只是一瞬间，群青色眼珠中的旋涡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将他的武器和雪白的羽毛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等等，等等。

雷赫想都没想，直接踩着浪冲上去，却同样被鬼影咬中了小腿。但他却不知疼痛般生扯开那截皮肉，一脚踩中了那圆鼓鼓的眼珠，拉进了和白影的距离。关键时刻，雷赫极限跳跃，扑中了那只少了羽毛的鸟，而鬼影缩头乌龟般瞬间退回，让两人失去了支撑，垂直坠落。

商人的哭声终于将他拉回现实。雷赫低头一看，裂缝理所当然消失了。

“如果他回来了，你们又为什么敢肯定他一定会阻止这场政治计划？”雷赫麻木说着，“一个国家全是精英，听起来就很不错，他一定会选择实现利益最大化，就像你说的——”

他看着那孩子，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牺牲一些不必要的人。”

“殿下不会那样做的！殿下不会抛弃我们！”终于，有人站了起来，鼓足勇气与神明对峙，“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受了他的好就翻脸不认人，你不觉得羞耻吗？！你对得起他吗？！”

雷赫面无表情，顺手一划，云刃砍断了那人的脖子。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神明再次被暴力的快感席卷全身，但他没有变本加厉，反倒是合拢了手，一脸满足笑起来：“果然，七古人只会盲目崇拜，不懂怎样去爱——如果我爱这个国家，我就会团结所有我能够团结的人，去反抗，去革命，去把政府焕然一新，而不是可怜兮兮地讨好暴戾的神，请求祂带来希望。”

他低头一看，那小孩正瞪大眼睛，一脸钦佩。

“我会去找穆澈·迪斯安，但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人的利益。”雷赫把图纸抽出来，不想再和他们浪费时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拿回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