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中
那人叫胡莱西,是猎石人。
猎石人可没有姓氏和年号的讲究,他们的名字只是一个编号,生来即被国家赐予。所以,准确来说,那人是猎石建国以来的第2890个胡莱西。他跟随秦林已经有十五年了。
清晨已至,他们踏上青绿石路,绕过数不清的巷子后,终于停在了一扇破败的大门前。
胡莱西是个很安静的人,眼下两块乌青,好似这辈子都没有睡过好觉。瞧瞧这人,力气小得只能撑起一把伞,连推开门都要使劲喘两口气。
院内却比雷赫想象得安静很多。所有信徒都身着长袍,兜帽更是夸张地拉到了下巴。他们彼此间不交谈,甚至都不愿意聚到一起去。就雷赫看到的,他们大多独身一人站在院子两侧,背部紧靠墙壁,大早上的,像一群阴森的野鬼。
正对大门的,是一个灰兮兮的石椅,它的椅面是正常大小,椅背却被房顶还高。远远望去,倒不像是椅子,更像是一个墓碑。
权威的墓碑。
胡莱西也把兜帽拉到了下巴,加入了那些诡异的人之中。
雷赫并不觉得自己的装扮很失礼,他就只是站在门后的台阶上,心越来越冷。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是来干嘛的,他也知道谁会来主持,他还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借着旮赫韦干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或是为秦林效忠找借口。
雷赫本想离开,但没一个转身的工夫,谷城国王就坐上了石椅、挽留住了他的名字。
出乎他的意料,那些人一听到秦林的声音,立刻从两侧挤到了中间来。雷赫隔着人群与秦林对望,一边的眼神是戏谑的,而另一边,是厌烦的。
雷赫刚要开口,秦林就避开了眼神交流。他站在石椅上,居高临下地将他的观众扫视了一遍。雨后的泥土香气混杂着青草与蚯蚓的潮湿气息,在整个院子里飘动着,摇摇晃晃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青年们,你们好,最近一切都还好吗?”
秦林走了下来,在每个人的肩头上轻轻捶了一拳。
“我在这儿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来和你们谈谈心。青年都是有理想的,那么,我想问问你们,你们的理想实现了吗?你们的理想是怎么实现的?或者是,为什么没有实现呢?”
秦林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疯态,他的笑是那么的柔和有力,简直像一位领导人——有着丰富经验和包容心的领导人。
“因为杜希吗?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怎么说,你们都很坚强,以及,不要去感谢苦难。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你们现在遭受的苦难没有任何意义。”
有人举起了手。
“想要反驳我?很好。说说您的理由吧,谷城的新青年。”
那人就是胡莱西,他举手之后立刻就后悔了,整个人局促不安,手腕被掐得发紫。
“先生,在猎石的时候,您说过您要让猎石重新伟大,您不仅没有做到,还抛弃了国家、独身一人逃亡去了海外,现在又在这里批判我们的努力。作为一个猎石人,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此话一出,雷赫突然来了兴趣,就凭着想看秦林的笑话,他立刻打消了离开此处的念头。
秦林的脸上并无半分窘迫之意,他只是思考了一会儿,就笑着指着那把石椅,请胡莱西坐上去。
信徒们纷纷为胡莱西让路,这让他不得不顶着秦林那无形的压迫、慢慢上前。他紧张极了,双手抖个不停,坐上石椅后更是浑身不自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宣判死刑。
“您看见了什么,先生?”秦林叹了口气,笑眯眯地问道。
“我的同伴们,还有您。”
“再看看。”
“一整个院子、大门——哦,我只看得见我前面的天空。”
秦林走上前,挪开了椅子前的第三块砖。在那长满苔藓的石砖下,一顶沉重的金质王冠安静地躺在垫的木板上。它过于金贵,镶满红钻和蓝宝石,在清晨的微光下闪闪发亮。它很沉,秦林甩开衣袖,拿起它时,整个小臂肌肉瞬间紧绷。他那常年不见光的白皙皮肤上,静脉微微鼓起。
胡莱西被他这一动作吓坏了,整个身子僵直不敢动,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在他一连串小声的“不”后,秦林还是为他戴上了王冠。
胡莱西的整个脑袋被压得低垂下去。
“先生,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我擡不起头。”
“那你看见了什么?”
“呃……我的手,我的身体……”
“现在你还能看见民众和向前的理想吗?”
“不能。”
“那当然了,因为你被名誉和权力所压制,你就只看得见你自己了。以前我戴着王冠,眼中没有国家与人民,现在我放弃了王冠,不再想着独霸一方。这不仅使我的视野与心灵豁然开朗,还使我的理想更加明确……我并不是真正的统治者。”
他为他摘下王冠后,全场的人都不再保持沉默。
“青年们,我们共同铸就的齐尔纳文明被愚蠢的自由党人破坏了,我们和平的土地被坏种的七古人占领了。难道我们就这样懦弱、任人宰割吗?青年们,相信你们同我一样,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了。旮赫韦干是做不了实事的,但我们对旮赫韦干的信仰可以引导我们前进、鼓励我们进步。我重建谷城不是为了复兴旮赫韦干、让旮赫韦干再次统治齐尔纳,而是为了让更多的和平者有一个更加安稳的家。”
有人扯下了兜帽,喊出了声:“要是我们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呢?”
其他人都惊异地看向他,可能在责怪,可能在肯定,但更多人在渴望答案。
没有人是为了奉献、为了付出而生的。
秦林慢悠悠回过头来,一步步靠近那个暴露身份的年轻人,带跟的靴子在石砖上哒哒哒好不悦耳。
“要是我只想成为一个医生,只想做普通人的工作,只想要老老实实地娶妻生子呢?我会被视作不忠心、自甘堕落、没有志向的被毁掉的一代吗?因为没有达到您对我的要求,没有为社会贡献,那我就不配待在这个国家、不配活着吗?!就像夕城的精英计划……那些人高高在上、独善其身,丝毫不关注下层人的利益——”
那年轻人越说越激动,噎着哭腔吼了出来。
“因为我自甘平凡,所以我生来就不配、生来就要被抛弃?!”
秦林平静地看着他,趁着他喘气的工夫,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一个恶意的笑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