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桃花深处
以那一日为始,顾生平与长安便多了一层关系。
生活仍是同之前没有多少变化,白日里仍旧是形如师徒,唯小憩的片刻,长安会来向顾生平撒娇,偶尔一两个亲吻,偶尔一两个拥抱;而说最大的变化,大约便是顾生平的睡处自小榻移到了长安的枕边。
那一日长安的大胆宣言,不过朝夕的功夫,关于镇外有一对不顾伦常、断袖分桃的师徒的传闻迅速传遍了整个永延镇。
那大约是县老爷为掩他嫁女不成的窘迫,而特意命人散播出去的。
老百姓本就碍于县老爷的官威,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他家的是非,如今又有了更轰动的流言,自然便将全副注意力转到了顾生平师徒二人的身上。
传闻不消数日,便传得越发离谱,甚至连“顾生平是不知哪儿来的富家子弟,道长安原是顾生平家的小厮,两人关系败露,致长安被雇主家扫地出门。顾生平为爱,不惜舍弃身份地位,追到永延镇来,苦苦寻觅,方寻得长安归来”的传言都有了。
顾生平听得只觉好笑,不过却不觉得意外。
这么些年来,皇上命人给的赏赐,顾生平依旧无例外地多数都给了那些无辜惨死之人的家属,只留了少数。可为了长安,原本一日三餐的清茶淡饭也变得稍微讲究了起来,顾生平穿的仍是朝廷赐下的黑衣黑袍自没什么花销,但给长安置办的衣服却都是选的好的布料,非一般人家能有。
顾生平以何种手段谋生成了迷,无人能追查出来,于是形成这样的流言也奇怪。
县老爷离去时异常愤怒,大约怀恨在心,但一时半刻间却也不见他有所报复,顾生平便暂且未放在心上,只待他有所行动了,又或者方隽现身了,再作打算。
开心的日子太过美好,教顾生平每每只觉得身处虚幻,时光如沙,自指缝间悄然流失,许是心境的不同,一日一日的,竟是过得飞快。
转眼之间,已过了近一个月。
说来奇怪,此前三不五时会来窜门的方隽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竟是连一次脸都没露过。取而代之的,张思源成了他们的常客,总是三天两天的来找长安。
顾生平看得出,张思源还喜欢着长安。
饶是顾生平知道长安待张思源没什么,可每每想到长安曾险些与张思源在一起,顾生平心中便有根刺,扎得他难受。
可那到底是长安为数不多的朋友,顾生平不愿因为自己的关系,束得长安连与友人交往的自由都没有,于是每每都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只任由那根刺反复地扎他,直到张思源离去,方才得以消停。
到得清明前几日,顾生平方觉得能从这与自虐无异的行径中解脱。
往年来,顾生平总是怕清明、争锋的祭日。因为每至这个时候,顾生平就不得不重归山居,回到那存在着他与争锋一道生活过的地方,被迫一次次回忆起往昔,一次次直面争锋眼里许不曾有过他这个徒弟,而自己这个存在不过是用以完结师父性命,达成争锋夙愿的一件道具的可能。
从永延镇去山居,距离不算远,若不赶的,单程也不过两日。
每次顾生平都会在山居逗留两三日,尽是在打扫一番山居,这次也不例外,于是要带的行李也不多,只拾掇两身用以换洗的衣衫。用以祭拜的东西也不必在永延镇备好了再带去,待抵达山居下的村镇后再买了带上山就行。
回山居的路上,不同于往年沉重的心情,多得长安在身旁——长安应也有顾虑顾生平的成分,说说走走的,倒有些像是踏青郊游。
也因是这个关系,预计两日的路程难免有些耽搁,待得顾生平带着长安抵达山居,已过了三日。
久无人住的山居里又是覆满尘埃,午后的阳光正好,遍洒在山居偌大的院子里。没了那棵盛开的海棠,院子里总难免空旷了些。
清明还在翌日,尚不急着拜祭,当务之急是清扫出一间房间,以供两人今夜休息。
这房间自然是顾生平以前的房间。
长安本满怀期待地跟着顾生平进入他的房间,像是以期能从房间的摆设布置中一窥顾生平的过往。
可当顾生平推开蒙着灰的竹门,带长安进入房间的刹那,长安一路上的期待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仿若一盆烧得正旺的火,突遭一盆凉水被扑熄。
空荡荡的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房间内只就一张以一个人睡来说稍嫌大的床、一个竹制的柜子,仅此而已。
“我以为我们家已经够空了,没想到师父你以前住的地方更空……”长安感叹道,“客栈的房间里东西都多些……”
顾生平闻言不由得苦笑道:“我自小不是练功就是读书看剑谱,日日忙得很,这屋子于我来说,与其说是我的房间,倒更像是一个供我睡觉、有瓦遮头的地方。”
“方隽跟我说过一点。”长安说道,“听说师公以前待师父很严苛?”
“算是吧。”顾生平说道,“兴许是盼着我早日取得剑圣归来,时间便越显紧张,便容不得我有一点马虎。”
对于取得剑圣这四个字背后隐藏的意义,长安哪里会不明白。他也一时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又强提起笑容说道:“师公待师父严苛,所以师父如今练就了这身好本事;可我却赖着师父待我好,如今功夫方才这样蹩脚,所谓严师出高徒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罢?”
这说法逗笑了顾生平,顾生平的唇角方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笑意:“如今你觉自己功夫不好,莫不是想我待你严苛些?”
“练功时严苛些倒无所谓。”长安说道,“练功以外的时候,还是想师父多宠我些。”长安说着,红了红脸,又不自觉地抱住了顾生平的手臂。
听长安这可爱的话、见长安这可爱的模样,顾生平有想亲他的冲动。但如今若当真这么做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场,于是便故意说道:“我初时待你严苛,你分明还许多埋怨。”
果不其然,登时便将此刻暧昧的气氛给破坏了。
长安大约是记起那时他孩子气盛的样子,双颊红透了:“师父还不是对我诸多误会么?”
回想初时的两看两相厌,只因各为所需方勉强凑在一个屋檐下,那时的顾生平哪里会想到如今他们竟会处成这样的关系?
一时不由得感慨起命运之出乎意料,顾生平说道:“时候不早了,长安,你打扫这间屋子罢;我去给师父、师公的坟头除草,若明日再除草,只怕来不及拜祭。”
外面的日头有些盛,顾生平也不想长安太劳累,所以特做了这样的安排。
不晓得顾生平这些打算的长安爽快地答应下,便随着顾生平去取了打扫用品,然后回到顾生平的屋里。而顾生平则也拿了些清扫的东西,孤身一个人往后山去。
说是后山,其实离山居不远。争锋与师祖的坟墓就在山居后院过栈道后的崖上。
崖上栽了许多桃树,至春,桃花压树,将崖上一片衬作一片桃红之海,甚是壮观,亦甚是好看。
而两人的坟墓,就在这一整片桃花树的中心。
栈道建了已不知道多少年,经历了风吹日晒,年复一年,越发破旧。踏上去,只听得栈道吱呀吱呀地作响,给人一种仿佛它下一刻断裂也不为奇的错觉。
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花季,遥遥望去,正是一片花海。顾生平走入那群花海中,径直走到花海之间那两座冰冷的墓前。
争锋的祭日与清明相差不过一个月,距离上次来此,已是近一年。
久无人打扫的坟墓上又窜出了一株又一株的野草,落叶、花瓣洒在那鼓起的小丘上,一点点地腐朽、烂去,融入土中,终于与在这土下沉睡的尸骨合一。
木制的墓碑上均不曾刻上尸骨主人的姓名。
左边那座,刻的是“恩师某某之墓”,落款“不孝徒叩立”,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右边那座,刻的也是一样的字样。
要说唯一的差别,便是两者的字迹不同。
左边那座墓碑上的字迹出自争锋之手,字迹一如争锋的性格,细腻,似水。
而右边那座,则是顾生平所刻,字如其人,笔锋乍看甚硬,可若仔细看,又不觉细处带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