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当年
从北地来了五人,个个生得高大,还未说话,光站在人面前那气势便能压倒人。
为首的名孙彰涵,乃北地化州刺史。虽为刺史,可在这个关头被裴璟派来处理上京之事,恐怕将来是要得到重用的。
别看他生得粗犷,说起话来斯文有礼,先是恭敬地向裴珩行礼,接着又呈上裴璟写的书信。
“太子吩咐,明日早朝还请七皇子代劳,于朝上将这旨意念予众人听。”
裴珩犹豫打开一看,果然,迁都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姜淮又问:“除了这些,太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孙彰涵摇摇头,没了。
她送他们出宫,到了宫门口,却见那四人纷纷退后,只留一个孙彰涵在。
他未说话,她先道:“去告诉你的太子,我不会走的。”
孙彰涵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苦笑道:“娘子莫难为我们了。”
“我问你,若因迁都一事造成上京叛乱,你们该如何处置?”
孙彰涵未敢明说,只能道:“战争是最坏的打算。”
“若是上京再稳上半月或许就不会有战事,可现在朝政不稳,已有人起来带头闹事,恐怕太子殿下未出击,上京就自己先乱起来了。”
孙彰涵确实预测到了,第二日早朝,裴珩亲自将裴璟亲信一字一字念出,过后,大殿一片平静,无一人说话。
莫进彦先问:“臣没有听错吧,若我们不肯搬迁到金安,那我们这官就不用做了?”
有人跟着问道:“还有,若我们愿意搬迁到金安,那重新分的田地可是和在上京一样?这些问题太子没有说清嘛!”
裴珩心里腹诽:五哥就不打算让你们好过,怎么可能处处还像在上京一样捧着各位。
但他面上还是做得足足的,笑着应道:“太子旨意都说清了的,要是两位没有听清,我再念一遍?”
原以为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可没想到,臣子们互相看了几眼便不再说话。
姜淮今日没有陪他上朝,裴珩心里毛毛的,只看了万礼一眼,听到退朝两个字时终于松了口气。
他出了大殿,正想去庆元宫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他。
“裴珩!”
男人回头一看,差点哭了:“嫣儿!”
顾嫣站着不动,裴珩总喜欢做那个先跑过去的人。
这次也一样,他快步走去,重重把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味道钻入鼻中,他狠狠嗅嗅,只怕自己以后闻不到了。
“嫣儿……嫣儿……”裴珩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
他抱了她许久,最后才松开手,只擦擦眼泪,道:“顾相肯让你进宫了?要不还是先出宫,这段时日宫外要平静些。”
顾嫣无缘无故被顾相接出宫,裴珩不是一点预感也没有。顾家或许有变,或许有别的心思,可只要他们好好保护顾嫣,他无所谓她离开自己。
今天见顾嫣又进宫来,是不是顾相的心思又变了。
只见顾嫣摇摇头,小心道:“是我让四哥带我进来的,爹爹和翁翁还不知道。”
裴珩一惊,推着她就要送她走:“不行,你不能待在这里,快回顾家去!”他推着她走,她不肯,只紧紧抱着人,像是把自己附身在裴珩身上。
“你猜到了是不是,是不是?”
裴珩很少见顾嫣哭,她向来有仇必报,哪里会让自己受委屈,这样在自己面前哭泣还是头一次。
裴珩只恨自己无能,随她泣道:“是我没本事,保护不了你。”
女人摇摇头,从他怀抱里出来:“走,我们回满庭轩。”
二人擦干眼泪,宫人擡来一盆水,裴珩拧干锦帕,仔细给顾嫣擦着眼睛,她刚刚哭得太狠,眼睛都红了。
擦完眼睛便是擦手,里里外外,指缝之间都是干干净净的,接着便是在上头涂抹香脂,让那手随时白腻如水。
为顾嫣做这些事已经是信手捏来了,他极为乐意,认真对待,从不敷衍。
顾嫣看着正认真为她擦拭的裴珩,心里只有满足。
上京那么多的王公子弟,裴珩放在其中,不过有一个皇子身份增光添彩,论容貌,论文采,比他厉害的比比皆是,可她就喜欢他一个。
不为别的,只因他眼中的众生平等。
她为家中嫡女,可在父亲和翁翁眼中她不过是为家族荣耀而生的一件物品,可以买卖,可以交换,联姻不过是从一个金笼子里抓到另一个金笼子里罢了。
可裴珩不一样,在他眼中,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与他在一处,总能感觉到真心所在。
可如今,真心要受到考验了。
顾嫣拉着裴珩的手,难为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
男人擡头看她,眼中都是纯真:“什么事?”
顾嫣张不了口,却知道再隐瞒下去只为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把翁翁让她找圣旨的事情说出来。
“翁翁不让我说,那会儿闻溪也还没回宫,我实在拿不了主意,又怕你们之间生出嫌隙——我——”她手足无措,心里少有的慌张。
裴珩受不得她这样,心疼极了,只把人拉到怀中,不断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嫣儿不要害怕。”
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如决堤的黄河一样奔涌而出,有事情终究是要说破了,她不好意思再看他,那背一直弯着,只捂着脸哭道:“裴珩,如果顾家有别的心思,是不是我们也要分开了?”
在相府这几日,顾嫣从来没有觉得家中客人会这样多。
翁翁书房的门一直紧闭,其中来往的客人皆是朝中臣子,个个脸色肃穆,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在一个深夜,她想去找翁翁自己何时能回宫时,却在门口听到他在和爹爹讲话。
那时书房中的客人都已走光,或许因为这样,父子两个才放松许多,才走到偏窗,顾嫣就听到几个字眼:围宫、软禁,还有姜淮裴珩的名字。
他们声音忽高忽低,她听不清楚,却一颗心沉到谷底。
太子要迁都的事很快成为府中奴仆聊天的闲话,听他们说,已有上京百姓出发,准备去新王都谋得财富去了,少到那里一刻都要少分一杯羹。
顾家……是要谋反了吗?
顾嫣对裴珩只有满满的愧疚,若是顾家真要反,裴珩以裴家皇子的身份肯定要受伤害。
她想保护他,正如他也一样。
进宫陪他或许无济于事,可找个人过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在这样难熬的时候有他在身边陪着吗?
裴珩轻轻吻着爱人的眉心,他没有说话,却觉得十分满足,而庆元宫内的姜淮已经跪在龙床下一夜了。
女人像是在发呆,如塑像一样一动也不动,那眼睛也是定定的,眨也不眨。
因为跪坐一夜,未食一口水一口饭,姜淮白唇轻轻起了皮,她却如感知不到,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擡头,只因床上的人有动静了。
姜淮赶紧起来,可跪得太久,两腿发麻,她起得太快,差点没有摔倒。
“陛下,您醒了!”她诧异至极,明明昨天病情突发凶险,太医说只在这两日之间了。
皇帝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扶自己起来。
姜淮瞧他脸色,竟比前几个月还要好些,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光。
“宣百官入大政殿,我有话要交代。”
他几个月没有开口说话,现如今开口,声音虽然嘶哑,听者却能明白。
姜淮还在震惊于他身体的变化,皇帝笑笑:“该是回光返照罢!先帝驾崩前也是这样,还让我带着他在宫外走了一遍。”
回光返照……原来如此!
女人心里一沉,知道现在一刻也耽误不了,当即命万礼过来,要他带着人去宫外传召。
姜淮边为皇帝收拾整理着衣服,边把朝中发生的大事一一阐清,主心骨好歹清醒了,女人不无委屈:“太子到底在急些什么,他要迁都也行,只等他回来再做呀!偏偏他不肯回京,还要打草惊蛇,昨天派人来送信,要七皇子将迁都的大事告知众人,却不想想他这样莽撞做事,不得激起那些臣子造反?”
她在皇帝身边沉稳了许久,少见这样女儿家憨态,把久病不好的皇帝也逗笑了。
姜淮整着衣冠,皇帝看着镜子中垂垂老矣的人,为儿子解释:“清卿做事一向干净利落,要是回了上京再说迁都的事,恐要亲自面对一堆难缠之人,难缠之事,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一刀了断。”
他沉沉叹气,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突如其来的告知众人的迁都之令,看来儿子真是打算鱼死网破了。
“孩子,怕不怕死?”
梳着头发的手一顿,女人道:“怕!”
怎么不怕死,是人都怕,只是要是死得冤,那更咽不下那口气。
皇帝大笑:“那我们都争取活下去!”
可到了大政殿,看着众人轻视皇上的眼神,姜淮想,他们要怎么活下去。
“西大营指挥使徐敏向来勤恳,如今陛下无凭无据便要把他换下,让徐敏怎么想,又让西大营五万将士怎么想?”
听到皇上要徐敏交出军权,兵部付翰海先道。五万将士这字眼显然是来恐吓君王的,可皇帝不怕,只问他一声:“你不肯换?”
付瀚海不敢多说,只哼了一声,把头狠狠撇向一边。
皇帝两指轻轻敲击龙椅:“传徐敏进宫,让他把兵符一起带来。”
这是硬要把徐敏换下的意思了。
姜淮有些不解,陛下真是病糊涂了,强要兵符,这不是在激怒臣下吗?要是把他们逼急了,人家直接举起反旗,到时他们便成为祭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