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致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就想回到夏班房慢慢想。
走前何以致回首打量了一眼郅玙的表情,见他神色不如之前平静,不懂他忽喜忽怒的缘由,就摸着头漫步向外走去,恰巧与突然出现在门前的秦华争打了一个照面。
这还是何以致回到何府后第一次瞧见秦华争。
在两人在门口相遇,同时擡头看向对方的那一刻,何以致瞧见秦华争眼睛瞪大了一些,然后那张苍白却俊俏的脸上多了几分忧虑,竟是一把拉住了何以致的手腕。
对此何以致尚未说些什么,却闻身后的郅玙动作不算轻慢地将那茶盏放在了桌子上。
发出的声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能让门前的两人听到。
闻声,秦华争拉住何以致的手慢慢松开了。不知怎么想的,方才还一脸焦急的秦华争垂眸不语,紧抿着唇从何以致的身侧离去,露出了一副不愿意理会何以致的模样。
没了秦华争的阻拦,何以致也不多停留,直接离开了郅玙的房间。
“师父。”
何以致走后,秦华争来到郅玙的面前朝他拜了个礼,然后说:“郅环来了。”
郅玙听到父亲的名字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冷漠地说:“他的事不用特意来与我汇报,我不关心。”
秦华争轻声说是。
郅玙转而问道:“你与霍隼是亲戚,自是知道他的出身,那他在入天玄府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华争回想了片刻,将自己能想到的消息都告诉给郅玙。
“我与他不太熟悉,他家住幽河以东,我家住在以西,虽都在幽河,但两地不归同一人管,矛盾也不少,所以不怎么来往。家中母亲倒是知道一些,也与我说过,他家里人口简单,如今除了母亲,只有一个妹妹还在。”
郅玙沉吟片刻:“如此说来,他可曾出过幽河的事你也不会知道。”
“怎么了?”秦华争心里不解,“师父为何突然问起他。”
郅玙起先没有回答,而是慵懒地对着那碎瓷沉默半晌,然后才说,“一个自命不凡的梦若人士,可会无故散步到何府弟子房中,还与这人和气闲聊许久,甚至在对方不请自己的时候,厚着脸皮候在门前等着这人开口?”
郅玙说着说着冷笑一声:“只可惜何以致是个心眼实的,听不出他那句没听说过霍隼身边有人有什么不对。”
秦华争比何以致聪慧,立刻听出了郅玙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地问:“那周君真的是这样说的?怪了,霍隼只是府中较为得脸的何欢手下,何欢夫妇与上界联系时也许会提到手下人,可他们绝不会事无巨细地汇报一个下人都是什么情况,梦若境主也不会愿意去听。”
“就是这个理。”郅玙说,“别看何欢夫妇叫得欢,其实他们不太敢在梦若境主的面前多说多言。周君虽是梦若境主的侄儿,但与何欢夫妇一向没什么来往,可如今,这位与天玄府算不得熟悉,与何家没聊过几次的贵客却十分清楚府内事务,不只能因府内花好顺势找到霍隼的房间,还能与「霍隼」交谈起身边有没有人这等私密事,看着可是一点也不见外。”
秦华争皱眉,道:“师父是疑霍隼与周君有来往?还是疑梦若可能盯着天玄府?”
“两者都有。周君无故找上霍隼绝不简单,早前何以致看郅苏不顺眼,欺辱郅苏数次,郅苏都未想过用谢道安动天玄府,一是郅苏知道自己动了也得不了好,二是清宗忌惮梦若宁家,郅苏也怕天玄府出事后宁家会插手邑珲事务,因此不曾有过其他动作。”郅玙说,“可在九层塔时,一向谨慎的郅苏忽然改了主意要动何欢,让人不禁好奇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秦华争脑子转得飞快,很快沉声说:“郅苏是在周君来后改的主意。”
“没错,周君一来,郅苏便下了决心要杀何欢。”郅玙道,“如此看来,周君的到来非但没有让郅苏更加畏惧梦若,反而给了郅苏下手的底气。而郅苏早前不敢下手是因为害怕宁家,如今敢下手了,说明郅苏背后的人势必与宁家有着相同的分量,才能给他这般胆气。”
他就差没有直接点出是宁家行动异常了。
可秦华争不懂:“何家和宁家沾着亲,何府得利于梦若宁家而言不是没有好处,他们何必如此做?再说,小秦氏的姐姐大秦氏未必会让人害她妹妹。”
“所以我只说了宁家。”郅玙心平气顺地补了一句,“有些事也许是宁家在算计,秦家并不知情。”
他说:“方才周君与我提起,现在六界都乱了,话里话外都是云海的境主不在了,所以六界秩序无人维持,发生什么变化都有可能。”
秦华争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想要不遵守什么规矩?”
郅玙心如明镜,起身来到门前,身子倚在门边看着一旁的花树,慢声道:“这世上的规矩有很多,上三界和下三界里需要遵守的事也有不少。
“尊着境主是老规矩。”
他说。
“不许上界插手下界事务也是老规矩。”
他挥手斩断了门前的花树。
“上界人士不许久留下界仍是老规矩。”
他转头看向秦华争,嘴角微微向上移去,露出个冷漠虚伪的笑来。薄唇微张,吐出一段毫无温情的直白概括。
“可这些规矩,都是为了避免上界人士仗着自身实力与下界人士不同,来到下界胡作非为所定。也因有着云海境主的震慑,这条铁律多年从未有人触碰,可如今监看管制的人都不在了,这些规矩又能留多久?”
秦华争还是不认可,“可以何家和宁家的关系,邑珲掌握在何家手里就是掌握在梦若的手里,宁家既占了大头,又何必多生是非?”
郅玙轻笑一声,嘲讽道:“原本是没想着生些其他是非的。”
他看的事远比何家这些人透彻。
“一个能知道何府下人身边有没有人的宁家,怎么可能不知道何欢夫妇一直仗着宁家的势力狐假虎威?”
他直接指出:
“梦若境主与何欢相处得很好,何欢有事求他,他就会应允,可何欢越是求他,何欢越是被动,天玄府越是借势,天玄府越是依赖宁家,久而久之,何家在宁家面前站不起来,只会沦为宁家的附庸。有着此事为前提,天玄府在宁家眼里便是自己的产业。”
秦华争一点就透,随即说道:“人都说秦华夫人下嫁邑珲,为邑珲的境主带来了不少的好处。可依我看,如果不是秦华夫人的下嫁,邑珲也不会有如此听梦若话的境主。”
“没错,秦华夫人的到来给梦若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处。这事明看是何家吃香,实际是何家吃亏。”郅玙说,“可之后不同了,何欢夫妇担心何以致,要把何以致许出去,找一个有能力接手天玄府,并以宁家为约束对方言行的锁链。如此一来宁家就从债主变成了敲打别人的警钟,加之何欢夫妇一心要找一个聪慧狡猾的人,那宁家必然知道,这人不会像是有亲戚关系的何家一样,被动去接受宁家的管制,宁家就会少咬邑珲两口,也不好判断日后邑珲的情况。”
秦华争听到这里终于懂了:“所以,在何欢有意给何以致找道侣的时候,梦若境主才会把自己的侄儿推出来。”他惊讶于梦若境主的狠毒,“周君在梦若极有威望,若是以一般的子弟,显不出梦若境主对何家的看重,而拿出自己最有前途的侄儿,一是展示出自己看好何家,二是恩威并施,暗暗警告何家,他宁家愿意出一个周君娶何以致,何家若是再拒绝,就是何家不识好歹。而何家在宁家面前站不起来,自然不好拒绝,加上何以致是天玄府的少府主,不管日后何以致人在宁家还是在何家,只要周君身上有与何以致定下的婚约,那天玄府以及邑珲都算是他宁家的东西。”
郅玙嗯了一声:“他们算盘打得好,何欢同意这门亲事还好,他们不会多生是非,可何欢不同意,这事就要在何欢拒绝前解决,而什么人能比死人更好摆弄?梦若境主心里清楚,只要杀了何欢,何以致的这门亲事就定准了。届时何欢一死,天玄府一乱,加上宁家与何家的亲事,宁家势必出手。等宁家借故占了邑珲云海境主还不出面,宁家便能以此推断出云海境主真的不在了。之后,若是宁家有心,宁家可以往下吞并,下三界必然会落入梦若手中。而六界宁家占四界,即便实力不如上界,却可打开苦海用人海战术往上攻去,最后搞不好下三界上三界都是他宁家的了。”
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秦华争面露难色,忧心忡忡地问:“那我们要怎么办,可要提醒何家和邑珲其他世家?”
“提醒何家有什么用?”郅玙不屑地说,“以何欢的头脑,他处理不了这样的事,秦华夫人倒是想得比他多,不然也不会藏起何以致,硬下心肠把人扔到夏班房。”
秦华争诧异地说:“如此说来夫人也看出了什么,那她为何不管?难道说……她心系梦若,有心助宁家成事。”
“不是,而是没法子。”
“没法子?”
“不管宁家是明着占,还是暗着来,只要宁家有心,何家以至邑珲都无力阻挡,那她说与不说结局都是一样。也可以说,如果她说了,以何欢的脾气,只会压不住火表露出来,到时何欢死的会比现在还要早,而顺从宁家,表现出无害,怎么也能多活一段时间,或是活下去。”
秦华争懂了,点了点头,随后打量着郅玙的脸色,话锋一转,问:“宁家的人如今借着查找九层塔异象的事已经不管规矩下界来了,师父又是怎么想的?”
郅玙毫不意外他会问,只道:“你不用在这里探听我的心思,这邑珲的人、梦若的人是死是活与我没什么关系。”
秦华争得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难看了许多。接着他收拾了一下被郅玙弄乱的屋子,小心退了出去,捧着碎瓷片走了几步,转而来到了夏班房。
秦华争去夏班房时,何以致正对着一面墙壁坐着,身子十分僵硬。
经过长时间的回想,何以致终于想起了他之前与郅玙说了什么。如果不是回到夏班房看到了自己的那张纸人假脸,何以致都要忘了他曾用这张脸与郅玙对过话。
彼时披着霍隼皮子的郅玙问何以致是谁,何以致怕自己换身去找秦华争的事情暴露,于是对着郅玙扯谎,说自己是自己派来勾引霍隼的人,还要假扮霍隼的郅玙与自己演戏欺骗「少府主」,假装郅玙有被勾引到。
所以今日郅玙这话的意思是要他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假意与郅玙亲热。可这个胡话是他那时随口编的,如今他何以致在外看来又是下落不明的状态,郅玙要演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
还有,郅玙与周君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想,何以致都怎么觉得那是在说他……而他心里抵触着郅玙的那句明日来接你,就对着青瓦上的燕子愁容满面,恨不得连夜与燕子一起滚出天玄府。
不知他为何忧愁,一旁的秦华争站在他身侧的廊下,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在他忍不住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时候忽然开声叫他:“原来你在这里。”
何以致回头,见来人是秦华争,先是习惯性地拿出了少府主的架子,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如今的这张脸是拜了秦华争为师的纸人的脸,顿时收起气焰,憨憨地笑了笑。
笑过没多久,何以致又想起郅玙披着霍隼的皮,面前的秦华争不可能是郅玙,自己因为错信那什么原文,导致错抓秦华争许久的事,不免有些尴尬。
秦华争没有他想的那般复杂,见他神色不自然,也不问他怎么了,只一边走过去一边说:“近来府内事情不少,少府主又不知去向,所以我没去寻你,也没能好好教你本事,好在过几日我就会闲下来,到时也能静心教你突破小周境。”
秦华争这话要是放在以前何以致是很爱听的,可如今何以致知道自己寻错了人,便不是很愿意与秦华争去学。
而何以致知道这件事怪自己想偏了不怪秦华争,就在心里琢磨着如何收尾。
秦华争见何以致不如之前那般热情,懂得他为何如此,却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