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色彩艳丽浓重,与人淡如菊的林意玉不是很相配……
铺天盖地的红色包围了一向古朴安静的苦海,有着光壁笼罩的水下宫殿中人影交错,曲乐声一刻不停。不管从殿前经过的人来自庞海还是望月,都在为了今日的婚事忙碌,不曾有过其他念头。
不过前厅热闹的氛围传不到后院,即便鼓乐声轻缓缓地进入了卫宿化的耳中,也是没有什么实感,甚至不值得卫宿化为此感到高兴。
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螺,一个红色的护身符。
年长的女侍掩唇一笑,站在卫宿化的身后,对着镜子里的人打趣道:“好在郎君是个男儿,不然赖床不起可是来不及上妆的。”
说罢,她拿起了一旁的香膏,在卫宿化的头发上慢慢抹着。
没过多久,屋外的鼓声停了,又换了一种喜气的声音,似乎是两族在互相问好。
被一片雀跃的叫喊声包围,卫宿化一言不发,对着镜子里的人影愣愣出神,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前些年的一些小事。
记得有一年冬,稳定苦海地心的布置不稳,林意玉去了地心阵稳定苦海局面,说暂时不会回来了。
那时他装作不在意,却在林意玉走后跟着林意玉悄悄去了地心。
苦海稳定与否与上下三界的关系都不小。
作为分隔上下三界的中间区域,苦海并不是毫无危险毫无风波的。旁的不说,如果地心不稳,苦海的水就会灌满下三界,等着下三界被水淹没,上三界也会受到影响,因此望月一族必须要镇守苦海,一是严防心怀怪胎的人打苦海地心的主意,二是在苦海震动时,及时去海中心的白林岛调动地心阵眼位置,以此让苦海安静下来。
而为了扰乱有心人的视线,苦海白林中有无数黑塔,若是有心搅动苦海局面者弄错了地心真正所在的位置,其他塔就会动起转移地心,让来人扑个空。
以上这些事情都是林意玉告诉卫宿化的。
按理来说,不是望月一族的卫宿化是不清楚白林在哪里的,为了避嫌,卫宿化从未打探过,只是前些年卫宿化与林意玉喝了一次酒,林意玉可能是酒醉糊涂,在卫宿化的手上盖了双生印记。
这个印记在手侧,是鳞片纹路,只要结印者有心,不管彼此在哪里都能感知到。
其实有时卫宿化也会想,这件事是不是林意玉故意的,只是在次日一早,瞧着林意玉清亮的双眸似乎不含情意,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笑站在门前,端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卫宿化又会觉得是自己自以为是,故而咽下了想要说的话。
回想到这里,卫宿化发现自己真是个胆小的人……
他以为他去了地心之后可以畅所欲言,然而回想到了地心之后的所作所为,他又觉得没什么不同。
彼时塔内的林意玉听不到他说的话。
白林地心处没有外人,他不用考虑什么庞海望月,更不用在意顾忌寄人篱下的分寸感。
在这里,他是自在的。
他想他是自由的。
自由的他围着黑塔转了几圈,知道林意玉在这里,便乖乖地蹲在门口,想等林意玉出来一起走。
在来的路上,他想了无数次他来黑塔后可以说的话。
他不想再说那些与苦海有关,与天下有关,与云海有关的场面话。也不想去提天下大事,只想对着藏有林意玉的黑塔说些无聊的琐事。
那些琐事有的是他昨日的心绪,有的是他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想要去看什么,想要去做什么。
而那些事思来想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不过是他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这些话在过往不好当着林意玉去说,总怕耽误对方的时间。但这时不用考虑那些了,他可以对着黑塔说个没完。
没人会管他,也没人会笑他。
只是他不懂,当他一个人去了白林,贴着林意玉所在的黑塔蹲下去之后,他瞧着白林如梦似幻的风景,嘴巴张了又合几次,竟是没能说出一句想要说的话。
他想。
白天的白林过于明亮,好似成了无数双眼睛,看得他面红耳赤,不住心慌;夜里的白林冷清,寒风阵阵,很容易吹走一个人心底的勇气。
所以他等着看着,觉得白天不适合闲谈,夜里也不适合。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不管卫宿化来这里之前想了什么,又要说什么,最后的结局都是他一字未提。
不过在他走前,卫宿化掐着时间,觉得林意玉快出现了,不知怎么想的,拿出了族人联系用的白螺,嘴唇对着螺口贴上移动几次,轻声问了一句心里话。
而后,卫宿化急急忙忙地把白螺放在了黑塔的地上,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没走多久,他又跑了回来,将地上的白螺收了回去。
等着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场梦,梦里他放下了白螺,也给了林意玉红符。他不在畏首畏尾满腹心事,也敢与林意玉说明自己的意思,他也不再考虑他们庞海是望月多大的麻烦……
而梦里的林意玉自是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他们一起去挑了喜服,选了曲乐,定了吉时,做好了一切会在一起的准备。
然而这一场美梦过后,醒来的他又迎来了毫无变化的一日。
他的白螺和红符都在房里。
一个不少。
他没有给林意玉护身符。
亦是没有留下那白螺给林意玉。
而今,林意玉确实要与他成亲了,却成的心不甘情不愿,因此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和梦里相反的。而卫宿化想过无数次与林意玉成亲时的场景,唯独没想过这门亲事真的成时会是这么的冷清且泛着寒意。
今日这事说是喜事,说是吉时,可两个负责拜堂成亲的人心底却没有半分高兴的声音。
两旁的人不知他们心不在一处,一同说着道喜的话。
卫宿化擡起眼睑。
四周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林意玉的妥协,庞海的无耻,他的不作为。
有着这样的误会,纵然两只手握着红绸放在一起,心也是守在别的地方,并没有靠在一起去。
不知周围的人都在笑什么。
卫宿化由着林意玉牵着,两个人用着差不多的表情,两双手合在一起,四目相对,同时张开了嘴。
然而一句礼成的话没有说出来,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黑蓝色的火光先破开水底光壁落了下来,又吞噬掉了正在观礼的人群。
——
有人来了。
有人死了。
苦海里到处都是惨叫悲鸣。
穿着一身黑衣的宿越凭神态平和,观察着手背上不小心蹭到的血迹,漫不经心地拿起庞海族长的衣袖擦了擦,嘴里和气地说着:“回来得有些急,还没有换一身好看的衣裳过来观礼,但不管是黑是红,想来你们都不会挑的,对吗?”
他说到最后的「对吗」声音忽然放轻,显得格外阴冷狠毒。
闻声林意玉张开嘴。
血就像是不要钱一样,从林意玉的嘴里不断流出。他满身是伤,头顶青筋暴起,平日里冷白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望着两旁族人的尸体,擡起手指指向宿越凭,明明很想说些什么,却因被宿越凭一掌打穿胸口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用那双愤恨充血的眼睛,清楚地写出他心里的震惊和恨意。
这副样子委实有些可怜。
然而宿越凭扭了一下脖子,毫无感触地说:“看我做什么,走前又不是没有给你安排一条活路,但你自己不走,你怪谁?你若怪我,我心里毫无愧疚,自是不怕你会恨我;你若怪你自己实力不济,输给了我,你又没有命去修行,与其带着无用的恨意还不如省省力气,想开一些,黄泉路也好走一些。”
说罢,宿越凭懒得继续理林意玉这个将死之人,他见手背上的血痕已经没有了,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后松开了卫父的袖子,让这个被自己掐死的庞海一族最后的族长直直地倒向后方。
等着卫父倒地,他瞧着自己脏了的鞋子,不满道:“无用的东西就是无用的东西,死都不会死得干净一些。”
他语带讥讽,伸出手指四周点了点、算了算,确定了除了林意玉和躲在卫宿化身后那只年纪不大的黑鹰没死外,周围已经没了能出气的东西,就朝着卫宿化走去,弯起了那双蓝色的眼睛,慢声说:“你不必这样看着我,你打不过我的。虽然我师父什么都不教我,但我这个人心气高,就是不服输,也凭着自己的努力摸索出了修炼的法子。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林意玉打不过我,云海众人也打不过我,如今上下三界中唯一能打过我的只有一个,而那个人不会对我出手,所以你恨也好,怨也罢,在我看来都是无用的小事。”
在苦海时经常仗着卫宿化也不喜欢宿越凭,而和卫宿化一唱一和挤兑宿越凭的黑鹰见此已经惊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拉着卫宿化的衣袖,僵硬着身体站在卫宿化的身后。
在今日之前,黑鹰从未见过这样坏到理直气壮的人。
宿越凭不是不知道自己坏,也不是不知道对方会恨自己,只是因为不太在意,所以连同对方的恨都蔑视,不屑处理。
黑鹰看出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本以为卫宿化会如同林意玉一般暴怒愤恨,或是像自己一般畏惧僵硬,不料卫宿化并未有这两种反应。除了林意玉和卫父被打穿身体时的那声怒吼外,卫宿化便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仿佛是妥协了,也像是认命了。
老实说,卫宿化会认命这件事黑鹰并不意外。回首过往,其实卫宿化一直都在为了活着而认命,因为认命去妥协。
在最起初,身为庞海族中之子的卫宿化为了活着,认命去给林意玉做妾,忍了这奇耻大辱。之后因为妥协,又在有着不愿意嫁给林意玉这个心思后点头答应去嫁林意玉,毫无自己的立场。
有着这两件事当前提,那卫宿化会向宿越凭妥协,会认命地跟着宿越凭走是黑鹰理所当然的猜想。
然而出乎黑鹰和宿越凭意料的是,这个看似被生活磨平棱角,只会隐忍妥协认命的人却在宿越凭捧起他的脸的时候,一掌击向了宿越凭的胸口。
面对他这毫不留情的一掌,宿越凭抓住了他的手,卸下他的力气。
黑鹰因为他们一来一回的动作被甩了出去。等着头昏眼花的黑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瞧见了宿越凭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卫宿化,而后又看向爬起来的他。
害怕被杀,黑鹰仓皇地爬向逐渐合上眼睛的林意玉,然后拉着林意玉的手臂,似乎想要喊林意玉起来救人。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宿越凭有了和林意玉比较的心思。纵然不提,但宿越凭需要曾经对林意玉死心塌地的黑鹰臣服于他,像是想要用这件事向卫宿化证明什么。
可这时的黑鹰和宿越凭即便不说心里也清楚。
卫宿化也许不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却是个不会向林意玉之外的人妥协的人。
接下来不管宿越凭怎么说怎么做,卫宿化都未曾改变每日都要去刺杀宿越凭的决定。
卫宿化死的那日没什么特别的。
自苦海之变过后,他便不再与宿越凭说话,之所以愿意活下去,只是为了杀宿越凭。
这些日子宿越凭也没少折腾他。
就这样,一个企图驯服对方,一个企图杀了对方,如此僵持了十天,宿越凭就对卫宿化动手了。
卫宿化死的那日并没有什么征兆,就像是之前度过的每一日一样,那天很普通。
黑鹰在苦海全灭之后投靠了宿越凭,这些天一直在伺候宿越凭与卫宿化。
就像是前几日一样,黑鹰起床后梳洗一番,然后端着干净的衣物走到卫宿化的门前,但与前几日不一样,今日宿越凭来得很早,在黑鹰还未进去把卫宿化打扮妥当,按照宿越凭的心意来装扮时,宿越凭便坐在了卫宿化的身边。
卫宿化房间的门大开着。
房中卫宿化平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宿越凭则在看他。
不像前几日的争锋相对,今日坐在一起的他们难得都安静了下来。
黑鹰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时进去,就躲在一侧,悄悄去看他们。
苦海宫殿里的喜字还在,可参加那场婚礼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
窗外的红布被风吹动,落在了窗前,荡来荡去,像是随波逐流的落叶,也像是随风飘动的芦苇。
桌子上放着一把匕首。
而匕首的主人卫宿化在今日没有去拿起它。
就像是筋疲力竭了,卫宿化在房间里东看看,西瞧瞧,然后终于对宿越凭说了一句:“我等了他两百多年。”
宿越凭漠然地问:“所以呢?”
卫宿化说:“其实很难熬,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天,每一刻,有时有些期盼,有些又会有些发烦,然后就会想明天会是什么样。”
他说:“即便没有改变,只要他还活着,我心里还有这个念想就觉得可以再过一天看看,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熬极了,却没有不甘,只想知道明天他会穿着什么样的衣裳,会什么时候来,又要与我说什么。这样的感觉你懂吗?”
宿越凭想了一下,表情不变道:“大概是懂的。”
“不,你不懂。”卫宿化心平气和地说,“你若懂你就不会杀了我父,杀了他,你若懂你就会知道,你等不到我的,而你,也不想等我。”
这次宿越凭没有说话。可宿越凭看向卫宿化的眼神逐渐变得与他看林意玉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