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小毛第一次见到纪远舟,是在十月长假的第二天。对于彼时的她而言,九月落定的喧嚣如一场梦魇,她自然无比贪恋随之而来的、在南岛的清宁时光,也因此与纪远舟相识。
九月,「玩乐」的重头戏除了常规live,便是参演元京卫视的“唱玩”节目。
进行第一期节目录制的前一晚,柏小毛陪舒然在办公室梳理流程到很晚。其间舒然出去上了趟洗手间,让她把杂乱的办公桌规整一下。她也就老老实实地照做,心里不免吐槽这位曾表示现在是“无纸时代”的上司怎么就打印了那么多那么厚的策划书。所谓只许州官放火……
然后,她停下动作,被策划书上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
舒然在给“唱玩”的策划里,详尽地分析了「玩乐」每位成员的特点,把他们过往所有的歌曲一一列表,按照受欢迎程度和热评顺序排了序,辅以歌曲听后感的个人陈述,直言他们是目前靡靡之音泛滥的乐坛不可忽略的有积极意义的新声力量、请节目组多给这样的艺人一些机会。
柏小毛心有所动。她知道在接到节目确认邀请通知后,「玩乐」的成员都表示了拒绝之意。他们作为浸淫摇滚乐多年的歌者和乐手,是非常反感在聚光灯下、所谓业内评委面前表演“卖弄”的,更何况,还要他们唱别人的歌。
对此,舒然几乎是以铁腕手段强制性地命令他们必须参演。
“你们以为自己在元京算老几啊?你们知道这个节目多少曾经的大牌天王天后挤破头抢着参加吗?”
严冬吐槽了一口:“过气天王吧?”
舒然立刻扫了眼风过来:“那他们也曾经天王天后过,你们呢?你们有什么?南岛三千人?中陵奥体室内馆?还是微博五百万僵尸粉?”
满座皆默。
***
柏小毛并不知道伙伴们私下因为这个节目已然吵得翻天覆地,她所亲见的,便是“唱玩”录制现场,陈佑舟突如其来的拂袖而去。
录制那日风和日丽,元京的秋天总给人明快爽净之感。由于前一日看到舒然所写的策划案,柏小毛对这位“恶趣味”、“没溜儿”的经纪人大为改观,近一个月在她手下学习和做事的压抑感似乎都减轻了些。
出发前柏小毛仔细地整理检数设备仪器,确认一切无误后,最后一个上了商务车。
车里的氛围极微妙。
谢瑞斯低头假寐,陈佑舟托腮望外,夏祺和严冬各自沉默,谁也没理会前座副驾上的人一遍遍叮嘱的“注意事项”。不过,舒然很擅长自说自话自打圆场,最后以一句激昂的“好了,去更多人面前展示你们吧”收了尾。
车子快驶到演播厅所在的广电大楼时,右前方突然冲出一辆别车头的i,外聘的司机师傅急打方向盘避免了一场事故,却还是令车厢内人仰马翻。
柏小毛后来想想,那个急刹车真像个精准而不祥的预兆。
节目组分给「玩乐」的歌曲是,归国偶像组合「S.A.D.」的出道曲《童梦畅游》。A-B-A的简单旋律,儿歌一样的叙述内容,是那个七人组边唱跳边展现热舞风姿美好面容的保留曲目。
而现在,作为摇滚乐队的「玩乐」要在开演后以独具自我特色的方式呈现这首歌曲。
虽然有点紧张,但柏小毛是相信伙伴们的实力的。
这一期的节目还邀请了“瑞帆”下的多栖艺人、当红小花张楚依,她的录制顺序排在「玩乐」之前,唱的则是「玩乐」独立期的代表作《楚天阔》。
这首歌在昨天柏小毛看过的策划案里是被舒然归为“另类”一档的。歌名看似是在描述风景,内容却叙述了「玩乐」一位曾失学的歌迷的成长经历,是他们第一场live时作为献花嘉宾的妹子。他们在第一张全专《人事簿》里也把她的近况写成了歌。
而节目组选了这首歌给张楚依唱,怕是只看到了歌名里的“楚”字吧。
彩排室里,陈佑舟看到歌单后脸就黑了。谢瑞斯划了两下吉他后哑了声,严冬突然拈起他的拨片丢到了地上。
柏小毛刚拎了一袋水进屋,看见这幕愣在原地。
卫视的工作人员后脚跟着柏小毛通知成员上场,陈佑舟头也没低地擦过二人出门迈上了走廊。
外头隐约能听见张楚依的爵士版《楚天阔》和台下观众的欢呼声。
观众有现场指挥和台本,歌者的言行有流程框定,但思想无法被束缚。
而思想,决定作为。
……
后来的事,就像满网疯传的通稿里所描述的那样,《「玩乐」成员罢录网红综艺“唱玩”,主唱当场拔麦转身》。
乐队第一次遭受巨大的舆论风暴,比“AO抄袭事件”更加严重。“唱玩”所在的元京卫视紧急公关,依然难挡现场悠悠之口。对家综艺、对家电视台趁机纷纷下场踩一脚“唱玩”,也将这支在元京一直不愠不火的乐队推上了风口浪尖。
那一天,柏小毛第一次看到舒然那样可怕的身姿和表情。
她立在后台,瘦削的身影如秋风里飘摇的一片树叶般抖动着,右手紧紧攥成拳。全场沸腾的嘘声里,她整张脸毫无血色,太阳xue上的青筋在偶尔投射进来的灯光里一跳一跳。
在陈佑舟下到后台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柏小毛真的很担心她会冲过去把他打翻在地。然而她只是维持着面无表情,片刻后,疾风一样往主办方中跑过去。柏小毛不假思索地跟上。
舒然的声音也在抖,柏小毛不确定她是否拖了哭腔,但她垂首道歉的姿态,她磕磕巴巴的话语,她一遍一遍说着“他们年轻气盛还望大家海涵”的低声下气,与以往在伙伴们面前的飞扬肆意判若两人。
这一刻,柏小毛的眼前浮现昨晚看到的策划书上那一小块一小块的铅字,它们在前方那个人弓背弯腰频频点头的动作中飘散成模糊不清的痕迹。像被水洇过,像被橡皮擦抹过。她想伸手试图抓住一些片段却无能为力。
柏小毛突然觉得很难过。
***
事后,舒然在办公室里对着四个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们知不知道老娘是怎么求爷爷告奶奶动用了多少人脉刷了多少熟人脸许诺了多少对等交换才为你们拿下这档节目?你们知不知道有多少选秀出道的歌手挤破头想上!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地位根本不够格耍横犯拽?你们知不知道每个圈子都有他们的规则由不得你们任性胡来?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简直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艺人!”
她一口气发泄完毕,接过柏小毛小心翼翼递来的水杯灌了两口,不解气般喃喃:“人生之耻,人生之耻。”
舒然擡起眼皮来来回回扫视着垂头站在面前的四个人,最后把视线定格在陈佑舟身上:“陈佑舟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本来真的觉得你够聪明够清醒。你都快三十了,在乐队里年纪最长,言行却最幼稚!我真没想到会是你带头掉链子,连严冬都能沉得住气,你就这么想显摆你的摇滚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