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沈清让人去查容迟,调查结果很快就送到了他的案头。
属下给出的结论却是,容迟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容氏一族被判处斩刑的几十口人,都被太医院李院首出资收殓,安葬在京城东郊的一座无名山上。
他们找到其中的容迟墓,掘开了坟冢,找到了对方已经腐化的尸身。
沈清不肯信:“尸身既然都腐化了,如何能断定那人就是容迟?”
属下回道:“我们带了京城经验最为老道的仵作同行,仔细查验了尸首。仵作通过颅骨绘制了死者相貌,牙齿判断年龄,容迟几年前坠马,小腿曾经骨折,这些信息都合上了,确认是他本人无疑。”
楼昭如果听到这番话,或许要再夸几句冯承办事妥帖,毕竟人海茫茫,找到这样相似的替死鬼实属不易。
这年头没有更高级的验证技术,坟冢里的尸首究竟是不是容迟,只能自由心证。
只是再多人、再多证据指向那尸体就是容迟,沈清都不能满意这个结论,他死死地盯着属下,直盯得对方头冒虚汗,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禀告:“小的又去查了那容华公子。”
既然不能证明容迟之死的破绽,那就去寻容华的出现有什么纰漏。
沈清这才缓了缓神色,问道:“那有什么发现没有?”
属下微不可见地蜷了蜷身子,嗓音干涩地回道:“小的,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沈清的目光登时浮现不满,可属下也无能为力,只能如实说出自己的调查结果:“容华确实不是他本名,那人原名刘岩,是江南道永州勋兰县人士,祖祖辈辈以经商为生,去年外出行商时遇到劫匪,被路过的公主府护卫顺手救了。那护卫觉得刘岩长得很像容迟,便带回京城,献给了宛华公主。”
“小的带着容华公子的画像去勋兰县查问,见过的人都说画中人正是刘岩。”
只是,当地人也说,刘岩言行孟浪、性子轻浮,平白招惹了不少事端,遇到劫匪一事恐怕也是因为得罪了人。
这样看来,他跟那位气度不凡的容华公子,却是截然不同。
不过,宛华公主既然想将那刘岩当作心上人的替身,自然要派人教他规矩,往容迟的方向培养。而身为公主的男宠,那刘岩但凡稍微有点儿野心,也该有些长进。
属下想了想,还是没敢多事提起这些,多说便是多错。
可这样一来,不论是容迟的死,还是容华的生,都查得清楚明白,无懈可击。
属下犹豫着开口:“殿下,那容华公子的身份确凿无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宠而已,想来是那宛华公主调/教人的手段了得,才让殿下看走了眼……”
沈清冷笑一声,轻声道:“本宫看走了眼?这么说,竟是本宫的错了,还要劳驾你来提醒?”
那属/>
沈清却置若罔闻,转动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淡淡道:“既然你自认该死,就拖出去杖毙吧。”
那属下抖作一团,书房中除了他惊恐的低声求饶,再无一人胆敢开口,两个侍卫沉默出列,将人拖到院外,伴随一阵劈劈啪啪的板子声,被堵住口的呜咽渐渐没了声息。
目睹全程的清瘦幕僚神色波澜不惊,对皇长子这种动辄拖人下去杖毙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他面色有些肃穆,沉声道:“这样一来,即便我们都知道那人就是容迟,却因为对方做得太过周密,恐怕也拿不到什么把柄了。”
沈清眼神阴婺:“拿他的把柄,也只是想在台面上与他斗一斗。既然他们不守规矩,也就不能怪本宫不择手段。那容迟想做个无名宵小,就让他得偿夙愿,死得悄无声息。”
二月里来,冰雪初融,气一日比一日晴好。暖烘烘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浑身上下都松泛起来。
容薇在廊下喂鸟,不时教它说话。
公主送的这只鹩哥如今已经学会说许多新词儿,不再成把那句令人尴尬的“有美人兮”挂在嘴边。
这几日叽叽喳喳的,说的正是:“初暖,日初长,好春光。”*
喂完了鸟儿,她眼尖,瞧见哥哥已经用完了早膳正要出门,便连忙开口喊住他,道:“公子等等我!”
她匆匆提裙跑进耳房,拿起一个小篮子,里头放着把剪刀,打算去园子里剪些花儿回来。
容迟笑话她:“就这么一段路,也非得一块儿走。”
容薇扬声笑嘻嘻地回了句:“我就喜欢这样。”
容迟便等了她一会儿,兄妹两个一前一后,一道出了绿满园。
果真只同行了一小段路,容薇去了后边的花园子,容迟则往前院议事厅去,他兼任了公主府的管家,每日都要处理府内的日常琐事。
容迟不爱听人拐弯抹角浪费时间,要求所有管事有话直说,长话短说,办事效率极高,只消两刻钟便能处理完所有家务事。
这日,一位管事面色为难,等其他人都禀告结束,一一散去,挨到最后才期期艾艾地提出:“琅芜苑容留公子生辰快到了,当初公主曾答应他在西郊别院设百花宴庆祝,只是近些日子,公主不大去他那里了,不知……如今是什么打算?”
说到最后,那管事声音低到微不可闻:“容留公子的生辰在三月三,如果要举办百花宴,届时所需的花花草草,现在就得预备调度起来了。”
在容华公子面前,请示容留公子的生辰宴,这种事还真不是人干的!
只是公主如今把府内事务一应交给了容华公子,现在诸事不管,等闲见不到人影,那管事无计可施,也只好硬着头皮来问他的意思。
谁不知道公主如今只独宠容华,可容留公子那张脸,也让他不敢将人得罪死了。
容迟听完,双眸微敛,掩下其内的所有情绪,淡淡地回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请公主示下,办与不办,稍晚让人给你回复。”
那管事得了准信,如蒙大赦,匆忙应了声是,便立刻起身告辞。
短短时间,容迟已经树立了自己在公主府的权威,平日里处事公正,不偏不倚,加上背后有公主撑腰,管事们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都表现得十分敬重。
他看了一眼那管事匆忙离去的背影,眸光闪了闪。
三月三,百花宴。
这心意,倒是别具一格。
后花园中,容薇提着篮子在花树下转悠,想寻几支最好看的剪回去装点屋子。
她是容华公子院里的人,管花草的仆妇们自然没有异议,不仅不拦着,还纷纷凑上前出主意,哪一朵更大,哪一朵更好看,争先恐后地帮她挑出来,就差夺过剪刀替她来剪了。
容薇觉得这桩雅事的趣味全教她们给毁了,客气地说了声:“嬷嬷们自去忙吧,我自个儿来就好。”
说罢也不睬她们,自顾自往花园更深处走去。
仆妇们看得出她不想被人打扰的心思,也就乐得不必跟着,留在原地闲聊。
自有人看不惯容薇的作态,啐道:“不过是个喂鸟儿的丫头,成攀着容华得瑟显摆,知道的知道那位也不过是个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就是主子了。”
便有人低声提醒她道:“你也知道他正风光着,还不少说两句。”
先头那仆妇却不以为然:“我看未必能风光几时,去年此时容留公子正受宠,可不比这位得势?那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不是想要上的星星月亮,咱们殿下都能设法为他取来。反观这一位,倒不见公主送他什么特别的物件儿,一只会说话的鸟儿,一个照看鸟儿的丫头,并着一些库房中原本就有的珍宝衣料?跟当初的容留公子比起来,可都太寻常了。”
却有声音反驳她道:“那些东西值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殿下讲究攻心,容留公子喜好黄白之物,公主便用奇珍异宝收拢他,这位容华公子大约是位君子,公主便为他守身如玉,给他奉上一颗真心。”
那仆妇短促地笑了声:“咱们公主会托付真心?你可别说笑了。”
有仆妇附和道:“这话说的不错,咱们公主最是多情,也最是薄情。当初待容留千好百好,不到两个月,便把人忘到脑后了。这位能独宠多久,还真难说。”
也有人不认同:“公主以前确实多情,可你们谁见过她像现在这般?这都素了多少日子了。容华公子千好百好,可到现在,殿下还没得手呢……若真只是玩玩就撒手,凭咱们公主的人品相貌,什么样的男子拿不下?”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安静下来。
宛华公主这样的性子,若非真的动了真心,怎会对一个人这般敬重?
角落中一直安静的年轻婢女忽然幽幽地开了口:“是容留公子这般,短暂受宠,坐在金山银山失意哭泣比较好,还是像容华公子这般,独得一颗真心,平平淡淡、长长久久更好?为何不能坐拥财富和公主的宠爱,两者兼得?”
说的众人都偷笑起来,这人痴了,竟替那些男人犯起愁来。
园子深处,容薇垂着双眸,手中微微用力,“咔嚓”剪下枝头开得最艳的那朵白玉兰。仆妇们私底下的闲谈从未刻意放低语调,该听的不该听的,这半年以来,她听了太多太多,如今已经可以做到完全面不改色。
只是依旧无法不去在意。
她想起前两日为哥哥收拾屋子时,无意间在他床头木匣中,看到了一条被珍藏的素帕。
那条帕子,不论款式还是质地,都能轻易看出其主人是谁。
容薇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昔日里他们家平安顺遂,尚公主也不算高攀,可那时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而今他们这样的光景,若哥哥偏偏不慎动了心,他日后将如何自处?
(二更)
容迟从议事厅出来,准备回绿满园,经过后院的水榭时,又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次对方不再只是看着他,而是远远打了个招呼:“喂,你就是容华?”
容迟停在十步开外,头一次细细打量了对方。
自打接了管家一职,他很快就将公主府的大小事宜都熟悉了一遍,包括住在府内的所有人。
眼前的男子,红衣薄衫,生得玉质风流,正是之前那管事口中提到的容留公子。
他原名刘岩,据说是个行脚商人,因为长得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被带到公主府。说来可笑,如今容迟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反过来将相貌整得像他。
宛华与他商议过,为避免有心人探查到真相,这样做是最稳妥的,一个现成的挡箭牌。
便是为了这个挡箭牌,她也不可能将他逐出公主府。
三月三,百花宴。
容迟冷笑了一声,不想理会此人。
可对方却拦住他,轻笑道:“容华公子?就这么忙呀,看在咱俩都姓容,长得又这么像的缘分上,聊聊嘛。”
容迟看着他,神情淡漠:“有话就说,不必拐弯抹角。”
容留却忽然伸出手来,似乎想摸他的脸,容迟眉头一皱,退后一步,顺势将那只不规矩的手打落。
容留夸张地痛呼一声,怒道:“你这人,好没意思。”
容迟并不搭腔,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容留却没看懂似的,自顾自地说:“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都说我跟那个人有七八分相似,你也是差不多的理由被带进这里的吧?这么看着,我们两个却更像一些呢,还真是特别的缘分?”
容迟作势要走,容留连忙拉住他,神情暧昧地低声道:“公主那边可不好应付,你一个人吃得消吗?给兄弟多美言几句,等兄弟复宠了,一定重金酬谢!”
容迟拿开他握在自己右臂的手,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将容留生生看退了两步。
容迟并不与他多言,见对方自己退开,便掸了掸袖子被拽过的地方,转身大步离开。
容留悄悄拍了拍胸口,心道:这人是吃了什么药?脾气这么差,那眼神,吓死人了。
等那股子莫名的惊悚感退去,他又觉得自己行了,冲对方消失的背影嗤了一声:“清高什么?跟我不是一个样,都是替身,谁比谁高贵?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公主府占地百亩,雕廊画栋、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内里大小庭院几十个,住着原主从各地搜罗来的美人。
楼昭穿过来的这大半年时间,待这些男子并不刻薄。他们的份例月银比照从前,以往如今依旧如何,一应生活用度都未增减。
毕竟他们曾是原主的心头好,只要不过分作妖,她可以继续养着。
只是不再召见他们。
无端受了冷落,并非所有美人都能甘心接受。不时有人在园中制造偶遇,也有托人说情想求见,软磨硬泡的,死缠烂打的,招式百出。
可惜楼昭对别人用过的男人不感兴趣,从不搭理。
闹到最后,安分守己的留下,那些不甘寂寞的,都被借故遣散了。
原本满满当当的公主府,最近空置了不少院落出来。
看在外人眼中,便是公主殿下得了容华公子,从此收了心。曾经盛传可能会取代容华的宋先生和周琴师,公主也当真只是与他们学习技艺而已,并未流露过要收用的意思。
却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有所行动,还有几位,正在观望楼昭的态度。
曾经盛宠一时的容留公子,便是其中一位。
容留虽然轻浮没脑子,但生比旁人多几分趋利避害的本能,看到那么多人仗着昔日疼宠冒然出头,却都被逐出了公主府,便低调蛰伏起来。
但到底没什么太多的耐性,见这阵子后院风平浪静,容华那边也迟迟没听说有进展,这才打算借口举办百花宴,想试探公主的心思。
若能想起他的好来,重新复宠,那自是最好的。
万一公主真腻了他,他也得想想后路,总不能当真在女子的后宅困上一辈子。
容迟带着一腔无名怒火径直来到撷芳院,彼时楼昭正在与宋先生对弈。
看到风尘仆仆的容迟,楼昭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了?”
说着竟放下正在进行的棋局和对面的宋先生不理会,起身相迎,上前来关心他的状况。
容迟看着眼前女子毫无保留的关切,胸口奔涌冲撞着的无名火悄然熄灭。这般明显的心绪转变,再怎么刻意忽视,都不得不承认。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女子似乎总能表现出以他为重的表象,引他沉溺其中,待回过神来,总能后知后觉自己的自作多情。
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她身边有多少卿卿情郎,难不成自己是头一知晓?
容迟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宋先生,并不意外,对方虽然低眉敛目,但一双多情的眼睛,却时时刻刻落在这女子身上。
容迟眼中浮现一丝戾气,却强行压了下来,对楼昭道:“琅芜苑容留公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问公主当初答应他的百花宴,还办吗?”
楼昭愣了一下,“容留公子?百花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