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奉天大殿。
“启奏太后。湄州来报,上月东南沿海倭寇出现三次,湄州南路多个村镇被抢。本月上旬越州亦出现一小股倭寇,虽无人伤亡,但民心惶惶。臣以为,倭寇近些年屡屡犯海,愈发嚣张,应尽快派兵剿灭,以安民心。”
空龙椅后垂了帘,坐着陈太后。
“梅爱卿...这次...”陈太后沉思半晌,冲潘春方向颇有些为难,“可愿...”
潘春换了只手抠鼻子,眼皮子都没擡,面无表情道:“行,我去看看。”
“甚好!即刻拟旨,封...”陈太后松了口气,刚要打算封个抗倭大元帅什么的,就见她的梅爱卿袖子一挥,有些不耐烦道:“用不着那些虚名,尹冬冬送云珠郡主和亲,一时半会回不来,我需要找个能打的,一起去。”
人群中瞬间站出来十几个人请旨同去,“臣愿同往!”
“这...”陈太后又犯了难。
自从太后归位之后,梅子渊就不再是当初那个梅子渊。
昔日那位文官中的清流、大晟寒门学子的楷模,一夜之间变成了武将。且深得陈氏敬重,就连眼高于顶的陈士诚和对文人嗤之以鼻的宝咏庆都对他高看一眼。
大殿上众人各个摩拳擦掌,向梅子渊投去期待的目光。如今的梅子渊鲜少舞文弄墨,只喜欢外出打仗,整个东南沿海的海盗倭寇都被他打了个遍。
他杀人准,下手狠,一张冷脸站在那里反倒比之前舌战群雄那酸腐德性更吓人。
但他偏又百战百胜。
凡与他共事过的官员无一例外皆被提拔,眼下他就是大晟最粗的腿。
潘春扫了几个眼,对那些不及尹冬冬一半壮的官员甚是不屑,于是随便点了一个,“那...陈宽,就你了!”
陈宽激动地朝太后一拜,心道这回从三品可算能转正了,“望太后恩准!”
左青收拾完行李,撅起一张嘴,“公子,这才回来没几天,怎么又要出去?这次去哪儿啊?”
“先去湄州,再去越州。”潘春仔细擦着匕首,摸着刀鞘上那几个宝石。
两年了,青安帮的人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论是之前她定的那几个藏身避世的深山,还是各分舵隐秘的联络点,都被抹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她跑过了所有水路,甚至是海路,每次刚有那么一点点线索就断了,仿佛故意躲着她一样。
潘春摩挲着匕首,越发想不明白。
虽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他们藏的深,很安全,但心里总是有牵挂。
“湄州?!”左青吃了一惊,“这么远?离京城两千多里!公子您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潘春含糊道:“差不多半年?湄州我没去过,去找找也不错。”
湄州算是大晟最南的州府,潘春找遍大晟三十几个州,只有湄州没去过。
“找找、找找、又是找找!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您要找什么。”左青嘟囔着出了门,打算去库里翻御寒的狐裘,出门见戚言笙走在院子里,忙行了礼,“戚公子来了。”
戚言笙拎了两壶酒,匆匆忙忙道:“子渊在吗?”
左青指了指屋里,“公子在呢。”
戚言笙立刻笑着推开屋门,一面把酒放到桌上,一面兴冲冲道:子渊,冯侍郎几个今夜想为你送行,一会儿燕子坊的古庆楼,你可一定得去啊!
潘春瞥了他一眼,“你又答应了?”
“我哪有?”戚言笙心虚道:“我这不是来请你了吗?”
“那就告诉他们我不去。”潘春扫了眼桌上的两壶酒,心说要不是看在梅子渊的面子上,戚言笙这种人她才懒得理。
逢人便说自己是当朝一品宗人令的发小,也不知替她挡挡那些无谓的酒局不说,还整天给她制造麻烦。
“哎呀!怎能不去啊!”戚言笙急了,“冯嘉谟你记得把?人家这次是特地报答您当年的救妻之恩,你不去人家怎么想?脸上挂不住啊!”
潘春扯了下嘴角,“是你脸上挂不住吧?”
“不是!我...哎呀!”戚言笙拽了拽潘春的胳膊,“好子渊,你就当是帮帮我。”
潘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修竹呢?叫他一起。”
见他松了口,戚言笙高兴道:“修竹我叫了,他晚上要进宫给太子讲什么助眠故事,没空。”
潘春轻轻挑了下眉,宋赟自从认识太子之后,俨然拿他当自己亲儿子一样。
朝中颇有微词,都说宋赟是想借太子上位,潘春觉得他不是这种人,但又想不通他为何这般殷勤。
唯一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替他跑官了,太后因宋赟当年舍命救太子,给他封了个太子少保。
“随他吧。”潘春将匕首揣进腰间,站了起来,“走。”
雅间人早就坐齐,工部侍郎冯嘉谟一见潘春进来,蹭地站了起来,颇有几分喜出望外之情,“梅大人!”
潘春冲他淡淡笑了笑,径直走到空位处坐了下来。
戚言笙立刻把酒倒上,“子渊快尝尝!这秋露白可谓正宗中的正宗!”
潘春拿过杯子意思了一口,冯嘉谟忙又给他续了些。
冯嘉谟有些紧张,“下官前年从山东赶回京中述职,一进京城就撞了陈尚书的马车,多亏大人仗义相救,保住下官全家性命!下官一直想登门致谢,奈何夫人腿伤行动不便,这才拖到今日,下官先干为敬!”
潘春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他一眼,“小事一桩。不过我记得前年、去年你都谢过了,今年再谢就有点那个啥了吧?”
戚言笙急忙替他解释,“这说明老冯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来来来,咱们敬老冯!”
冯嘉谟却突然站起来,“实不相瞒,梅大人,这次下官确实有要事禀告。我先干为敬!”冯嘉谟放下酒杯,面色有些沉,“听说您要去湄州?”
明德帝死后,朝中大换血,冯嘉谟多年苦干很有贤名,潘春曾提了他一句,陈太后便让他在工部任了右侍郎。
与潘春脑海中当年的模样相比,现在的他胖了些,腰也不在佝偻,颇有几分气宇轩昂的模样。
冯嘉谟一个眼色,席中另两位官员急忙把雅间的门窗关好。
潘春眸子动了一动。
冯嘉谟压低声音道:“梅大人,下官知道您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青安帮的人。”
潘春掀起眼皮,目光如刃,直直投向他。
冯嘉谟却不慌,继续道:“下官多方搜寻青安帮的消息,而消息正从湄州传来。”说完,他指向坐在潘春对面的一位衣着不太讲究的外地官员,道:“这位是工部采买程大斌,他上个月刚从湄州回来,为白露寺采购樟木,他在湄州见过青安帮的人。”
程大斌连忙站起来,“大人,我是个粗人,漂亮的话不会说,冯大人当年在山东道就十分照顾我,这些年一直叮嘱属下留意青安帮的动向,还真让我给碰见了!三个月前,我去湄州采买樟木,不料遇到倭寇,眼看就要人货两失,突然海上出现一支船队!我本以为他们是海盗,可他们杀了倭寇之后并未再为难我,掉转船头一路向南去了。那船头有一人我曾见过,正是当年青安帮临清分舵的舵主潘世海!”
潘春听完只觉头皮发紧,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真的?”
程大斌立刻对天起誓,“如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冯嘉谟忙又指向另外一人,“梅大人,这位是户部的清吏司赵江民,曾在湄州督收夏税秋粮,也见过青安帮的人。”
这人坐在戚言笙对面,三十多岁,穿戴略显寒酸。
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杯中酒水撒了一片,“下、下官赵江民!见、见过梅大人!”
潘春端起酒杯朝他一举,“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慢慢说。”
赵江民两颊羞红,嘿嘿一笑,“今年夏天,我在湄州收夏粮,遇见倭寇来抢,跟程大人一样,眼见几十船漕粮就要沉了水,月河入海口处突然杀出一支船队,为首的那人拿着一双□□,似是当年青安帮的熊堂主。”
潘春道:“你认识他?”
赵江民急忙摇头,“下官不认识,但当年下官在山东道督粮,见过拿那双□□。当时熊堂主带着船队来接粮,点货的时候把那对刀插在我的斗上,那刀刀腹奇宽,与普通长刀样式不同,下官记忆犹新。”
潘春抿着嘴不说话,冯嘉谟轻轻道:“大人,下官这些日子让工部各处沿海的采买核实消息,在湄州南,有一不知名的小国,名唤波律。在大晟与波律之间的海域,有一只船队,往来大晟与波律之间,既行海上贸易,又杀倭寇,深得民心,听说名叫绿帮。”
“绿...帮?”潘春皱着眉,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冯嘉谟见潘春垂眸不语,心知这次总算帮上了忙,于是端起酒杯,朝潘春恭敬道,“梅大人,下官能力有限,只能打听到这些。”
潘春敛回眸光,举起酒杯回敬他,“多谢冯大人,子渊感激不尽!”
回去的路上,戚言笙忍不住问潘春,“子渊,你一直在找青安帮吗?我怎么不知道?”
潘春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是你...兄弟啊!这种事外人都知道,我怎能不知?”戚言笙有些着急。
“那你知道了又如何?”
“我....”
潘春对着噎住的戚言笙抽了下嘴角,“你回家看好自己的媳妇和娃,就够了。不用替我操心。”
说完嘭一声将大门关上,把戚言笙拦在了门外。
望着紧闭的大门,戚言笙越发觉得梅子渊与自己疏远。
“不行!”戚言笙挠着脑袋,琢磨着他也得为子渊解忧。
片刻后,他双手一拍,计上心来。子渊不是还未娶吗?
就算他不找正妻,纳妾也行啊?何不找几个媒婆上门,为子渊纳一房良妾?
说干就干,戚言笙眸子一转,当即就跑回家与夫人商量一番。
潘春回到书房,将蜡烛挪到镜子前,静静望着镜中人,矢口问道:“绿帮?梅子渊,你这是提醒我不能给你带绿帽子吗?”
“嗛~”潘春冲着镜子一笑,“你真以为老娘非你不嫁吗?”
笑过之后,空荡荡的书房分外冷清,镜中人扬起的嘴角忽然落下,潘春擡手摸向京中人的脸,“你究竟在哪儿呢?”
一个月后,潘春由水路抵达湄州。
就在她登岸的前两天,倭寇再次洗劫了湄州的法天寺。
法天寺在湄州海边的一个悬崖上,居高面海,风景殊致。
潘春站在大殿外,迎着风往海面深处望着,“据说这里往东北四百海里,就是倭国?”
湄州卫所的李千户恭恭敬敬地向潘春行了礼,
又从侍卫手里接过手炉,双手递了上前。
“谢了。”潘春懒懒接过来,把暖炉塞进狐裘斗篷,又伸出一只手把缝儿捏紧。
梅子渊惯是怕冷,潘春如今纵使把他的身体练得内力丰沛,也喜欢像他那样,把自己裹成球。
大概这就是身体的记忆吧。
“禀大人,按典籍记载,从倭国到咱们大晟要行船三十日,至于多少海里,因至今无官员确切丈量过,所以这个四百海里只是倭寇自己说的。”
现如今的梅子渊以武力著称,虽然脾气暴躁阴晴不定,好在并不在乎繁文缛节,不会因为礼节程序上的问题问责下属,只要能把他吩咐的活干好,无一例外全部高升。
所以这两年口碑反倒十分不错。
李千户也想报上这条大腿,而且从梅子渊来湄州卫所之后,不挑房子不摆仪仗的态度来看,京中的传言不虚。
此人是个实干派。
“把兵力部署图给我。”潘春抱着手炉靠在大殿的柱子旁,瞄了眼地图,又擡眼看了一圈湄州卫所的地势和周边环境,微微皱起眉,“你说的那支剿杀倭寇的海商船队,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南边!”李千户又奉上一张海图,指道:“他们应该是从波律那边过来的,前日来犯的倭寇,就是他们剿杀的。”
“波律....这个小国我以前怎么没听过?”潘春对这个名字不甚熟悉,临走前她曾问过冯嘉谟,但他们都是北方人,皆对南国小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人您有所不知。”李千户清了清嗓子,扬声解释道:“波律是近两年才崛起的一个海岛小国,离湄洲不近,但是又不算十分远,其连接大晟和海另一端的诏国。因大诏与大晟这几年通贸,红火起来。波律岛的面积跟一个州府差不多,有天然的礁石湾可以做港口,利于中转。不然大诏的船直运湄州,十有五损。”
潘春点点头,“那支船队打完倭寇,去哪儿了?”
“下官不知,他们将一百零四具倭寇尸体摆放在法天寺院中,只扣下了武器和船只,倭寇掠夺的财物一件不少,全放在这大殿中。他们倒是挺讲究,从不拿咱们丢失的财物。”
潘春往后大殿里看了一眼,各式珠宝财物在佛像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大人您看。”李千户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布包,递到潘春面前打开,“只有这只簪子被单独放在佛像下。下官当时进殿查点赃物,发现供桌上干干净净,他们撤走了所有贡品和香炉,就放了这么一只簪子,应该是有所指。”
他不敢说的是,当时这簪子旁还写了个“梅”字,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会把一只破簪子拿到梅子渊面前。
盖布一层层打开,露出了一只镶着白玉的铃兰花簪。
花簪似乎曾经断过,但主人似乎十分爱惜,重新拼凑起来,用锡丝沿着碎裂的地方一点点箍紧,最终还原出它的原貌。
正是当年梅子渊送给她的那只铃兰花簪。
“大人?”李千户不明白眼前的总督大人为何突然不说话了,整个人像入定一般,盯着这只簪子一动不动。
“大人?”李千户尴尬地举着簪子,不敢收回去又还不知道往哪儿放好。
一直跟在潘春身边的陈宽,这时伸手过来,他接下簪子,拉着李千户到一旁,“听说湄州有几个特色菜,不知道今儿晚上咱们能不能尝尝?”
李千户顿时明白过来,“下官这就去准备!”
一小队官兵在李千户的带领下快步出了法天寺,往卫所准备晚宴去了。
陈宽转过身,将簪子放到潘春手里,“是...她的吗?”
梅子渊这几年可是京城最抢手的男人,可他一不相亲,二不逛花楼,不知道的以为他有病,而陈宽知道,他心里还装着潘春。
若是与潘春那样的奇女子好上,换他也忘不了。
潘春的目光从簪花的裂痕上划过,伸手接了过来。她将簪头忽然拔出,果然露出一柄锋利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