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盛穹致母亲还在那些年,盛兴还会和亲戚来往来往。
那些人总打趣盛穹致像妈,生的俊俏,性格也大方又善于交际,得亏没像他老爸那样固执不化,但盛穹致倒是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像盛兴的,譬如对自己认定的事绝不会改变。
所以十九岁那年,他离开禹城去警察大学上学,无论老爷子盛兴拐杖敲得多响,断绝关系这种话都放在明面上,也没能阻挡他的脚步。
比他年长三岁的姐姐盛穹仙亲自送他上的车站,临走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他塞了两万块钱。
娟秀背影却比任何人都高大,他知道,那是自己姐姐在支持自己。
盛穹致觉得自己有点自私,为了梦想背井离乡,不惜与家人闹翻脸。
但他没有回头,幼年那一部部老式警匪片启蒙出的梦想让他心潮澎拜,最终还是踏上去往秦城的路。
人活一辈子不能没有梦想,有了梦想不去为之拼搏那跟废物懒货无异。
毕竟,一场竞速比赛,只有到达终点的才是赢家。
第一回远离家乡来到大学,盛穹致发现大学可比高中有意思多了。
少男少女一朝脱离题海折磨后,最大限度挥洒着独属于青春的活力,那时候手机网络还没普及,校园中随处可见三三两两靠在一起看书的情侣,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同学在某个女生走过时忽然装兮兮投篮,图书馆和小电影馆里人满为患……
自由的生命终于有了意义,他感觉自己焕然新生,即将奔赴梦想,为之起航。
不过自由归自由,盛穹致还得半工半读养活自己,也就是在打工时,他偶然认识公安政治工作专业的卞鸿宇。
两人三观相同聊得来,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经常在夜跑锻炼后去校外烧烤摊撸串,喝酒吹牛逼。
谈起对卞鸿宇的看法,他觉得卞鸿宇看似古板老成实际冷幽默得很,而且很猥琐,这家伙对隔壁师范大学英语系的李映珍一见钟情后,偷偷摸摸印人家肖像贴在床头,每天出门前都得亲一下。
当然也有很多女孩子追他自己,小情书一递,缠缠绵绵的小眼神一撩,一门心思放在体能训练与刑侦技法上的他却浑身打冷颤,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警察大学的姑娘们的确又厉害又漂亮,可恋爱有什么好谈的?还不如多做几个俯卧撑!
秉持这个想法许久,直到某日,他和卞鸿宇在买锅贴时碰到有人抓小偷。
那怎么办?当然是见义勇为啊!
盛穹致高兴死了,终于给他逮到个罪犯,他磨拳擦掌,锅贴也不要了,迈开长腿追上去。
两人你前我后跑了好几个街道,刚把小偷堵巷子里,谁知横蹿出来一脚把小偷给踢飞,巷子里杂物顿时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他急刹住脚步,怔怔看着翻墙跳下来的高马尾少女一脸不屑地拍拍弄脏的牛仔裤。
她长得很漂亮,眉眼高而凌厉,鼻子挺而英气,清清冷冷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更加高冷倨傲。
只是那个瞬间,盛穹致感觉这条脏乱狭小的巷子里开满了春日繁花,无数烟花在头顶盛放,虚幻迷蒙视线中,心跳就跟哐哐哐狂舞般,直接顶到嗓子眼。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治安学专业的第一名,无论成绩还是体能,都是佼佼者。
她叫苏情意。
从那天起,盛穹致除去好好毕业外,又多了一个梦想——追到苏情意!
可惜苏情意不喜欢他,她觉得他名头太盛,长得还帅,一看就不是安分老实的。
那可真真是冤枉他了,盛穹致这辈子还没这么喜欢个姑娘,老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他终于用死缠烂打的方式才得到她一个眼神。
两人和寻常普通小年轻一样,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以书信来往,情意缠绵字里行间,逐渐更加了解彼此。
他们偶尔相约去溜.冰野餐,在星空下畅想美好未来,也为了繁琐小事吵架过,两人一无所知相识,磕磕绊绊相爱,最后情定终身。
苏情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她也刀子嘴豆腐心,要问盛穹致喜欢她什么,大概是她身上有股勇敢无畏的精神吸引住他,这无关性格与相貌,只一眼就知道彼此灵魂契合。
两人在毕业后就结婚了,那年独自养大苏情意的苏母病重,在她见证下简单办了个婚礼,随即处理好苏母后事后,两人窝在老式平房里过上了不算富裕的生活,也正式开始共同的梦想职业生涯。
挺累,但很幸福。
婚礼上的承诺和在警徽前的承诺一样郑重,盛穹致时刻铭记在心。
他会从微薄薪水中挤出大部分给她买礼物做惊喜,会在她生日时和卞鸿宇耗费一整个晚上弄派对,还会为他辛苦怀孩子的妻子排几个小时队,就为了一口她喜欢的酸辣粉,他希望疲累奔波的生活里,妻子还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爱。
结婚第二年,苏情意鬼门关走一趟,终于生下一对双胞胎。
他觉得他的女儿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不仅长得像他妻子,性格也像,看着她们总感觉人生都满足了,他给她们取名盛情、盛意,铭记他妻子怀孕十月的辛苦。
只是盛意体弱,时常需要人照顾,孩子三岁时,他不想让两个就该在手心捧着的小公主跟着他再过苦日子,和妻子商量一番,盛穹致申请调回禹城老家,回到了盛家。
和亲爹差点决裂那天,盛穹致都没有跪过,但那天,他跪下向他道歉。
成家立业后,他才知道为人父母的苦心,这些年赌气般的不联系像是在心头的一根刺,终于在看到盛兴斑白两鬓时,直接戳破了他的骄傲。
那天,盛兴拐杖敲在他背上恨恨打了好几下,浑浊老眼竖起,嘴里骂骂咧咧不高兴给他看孩子,却在看见两个小女娃时难掩泪水微光和喜悦。
盛穹致太知道自己父亲什么德行,文人傲气让他不愿低头,却在细微末节处无法遮掩他的爱。
他和父亲谈了整整一夜,姐姐盛穹仙也匆忙从剧院赶回来,他们都很喜欢苏情意,一家人难得坐下来好好吃了顿团圆饭。
第二天,他就和妻子回到单位。
白天老爷子看小孩,深更半夜两人才会回老宅,偶尔因为忙还会好几天不回家。
那是盛穹致记忆中第一顿团圆饭,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一家人再没齐聚过。
平淡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们越长越水灵,即便盛穹致刚因关系户抢了他升职位置,他仍然心满意足,每日最期待的就是接妻子下班然后回到家里,和父亲小酌一杯,然后带两个女儿去散步。
他一度以为人生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的过下去,直到某天接到了好友卞鸿宇的电话。
卞鸿宇是南安人,他和李映珍结婚后留在南安没走,在警局刑侦大队干活,两人毕业后分离没怎么见过面,但一直有联系。
他听他说起南安有起无头悬案,目前线索集聚在金元宝ktv,由于他们眼熟南安警方的人,于是他想请他去当卧底看看是什么情况。
没有犹豫,盛穹致直接应下。
他可是警察,注定要为正义重拳勇猛出击,他愿意为找出真相忍辱负重,况且凶手之残忍,杀人割头,如果放任,假以时日就会是一个大危险!
他不介意直面危险,他只是不想自己变得微不足道,他势必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答应好友是答应了,他还得去和妻子说说。
同为警察的苏情意当然也同意,她也希望斩断疑似贩毒的链,不让这种脏东西侵入祖国,然而身为妻子的苏情意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卧底是最危险的事,她不希望丈夫身陷险境。
盛穹致都不记得那天哄了她多久,只知道他恨不得把她揉进骨子里爱疼。
和当年读书一样,为心中正义与好友情谊,他仍然选择义无反顾带家人去往南安。
去卧底前,他用力抱了两个女儿。
他的大女儿沉静斯文,似乎感觉到他要离开,撅着嘴落眼泪,却倔强不肯哭出声。
他的小女儿活泼开朗,听说他要去忙,胡乱亲他两下,还问他能不能给她带军舰模型回来。
盛穹致只能说好。
他连连说了好几声好,说完,再次看默默支持他的妻子一眼后,他背过身,然后坚定地、决绝地踏上了那条或许没有归路方向的路。
萨里湾木仓声响起那天,他无力扑倒在冰冷的甲板上抽搐,耳边是敌人冲他妻子而去的急促脚步声。
阖眼之际,盛穹致后悔了。
他一生忠于警徽与国家,唯一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好好保护好家人。
更后悔在临别之际,没有再对自己父亲说一声爸爸。
小孩在三岁多时大概就有了对世界明显的认知,盛情就是在那年意识到她和其它小孩的不一样。
因为她有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
两人从胚胎发育开始就是互相争夺的关系,算的上很亲密,亲密到没有人能切断她们独特的联系,在妈妈肚子里时,她好像一点都没有负到姐姐的责任,疯狂汲取她妹妹盛意的营养,导致妹妹出生后体弱多病,瘦小又干巴巴。
明明两人年纪一样大,她却要比自己瘦上很多,这是盛情一直很愧疚的事。
尽管妈妈说这是自然规律,并不是她的错,但她仍然内疚,并想要好好照顾妹妹。
盛情和妹妹性格截然不同,她比较安静,可能是遗传了祖上的文艺基因,从小她就很喜欢看书和艺术方面的东西,倒是体弱的妹妹会比较活泼,她喜欢车模型、玩具枪,喜欢玩闹…..这些在大人眼里独属于男孩才能喜欢的东西。
也是三岁那年,她们跟父母回到禹城,见到了那个苍老龙钟又目露精光的爷爷。
很久之后她才感觉出来,自己更像是隔代遗传了爷爷的文青气质,而妹妹则是爸妈的结合体。
不过那时候的盛情不大喜欢爷爷,他见到她们第一眼就说不喜欢她们,当然她很快就知道他只是口是心非,因为他长长的胡子太扎人,偏偏还总喜欢亲她脸。
倒是妹妹很灵动调皮,被爷爷逗得咯咯笑时,还会伸手去揪他胡子。
那段时间盛情也其实不大喜欢妹妹,盛意太没心没肺,爬上爬下不安分的很,根本不像经常会生病的样子。
她不喜欢幼儿园里那些男生笑盛意瘦巴巴没有姐姐好看时,盛意性子烈,二话不说喜欢打回去,打到鼻血直流还敢冲她笑,她也不喜欢盛意明知危险还特别爱冒险,盛家老宅在半山腰上,她时不时就野得没影,再看见时,已经蹲在高高的树上掏鸟蛋了。
说是不喜欢,其实更多是自责,因为她无法保护自己的妹妹。
但盛意很喜欢她,她喜欢窝在她怀里说天马行空的梦,问她们之间是不是有心灵感应,以后会不会喜欢同一个人。
盛情有点不耐烦,但每次都会认真听她倾诉拯救世界的梦,然后告诉她她在书上看到心灵感应在双胞胎之间更类似于直觉,又坦言如果喜欢上同一个人那她们都不要那个男人。
在禹城,她们度过了非常美好热闹的童年。
偶尔爸爸和妈妈周末难得在家时,妹妹会去跟爸爸去钓鱼,等回来,妈妈看到爸爸一脸局促,妹妹浑身是泥提着两只牛蛙还吐舌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挨个教训他们后,妹妹因为着凉开始发烧,浑身烫得跟火炉一样差点惊动全家,妈妈心疼抱着她哄她睡觉,她睡不着,额头贴了降温贴就往她被子里钻,只要她摸摸她头,她很快可以睡着。
爷爷晨起打完太极,照例去逗弄那只会说很多话的八哥时,走近才发现笼子里只剩下两簇鸟毛,他气得跳脚直冲后院,发现妹妹正揪着八哥强迫它念佛经直接气到擡起拐杖,在楼上练琴的盛情听到爷俩大呼小叫的声音早已习惯,没出两分钟,妹妹就会跑到她琴房躲起来,然后爷爷找到这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她们的姑姑是有名的戏曲家,盛情年纪还小听不懂,只知道在电视里的姑姑太漂亮了,她很好奇姑姑的脸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颜色,还没敢生出念头,妹妹就已经伸出魔爪,把自己脸上弄得乱七八糟,最后被向来温柔的姑姑拎着耳朵教训。
她偶尔也会放肆一通,和妹妹把爷爷的书烧了在后山烤番薯,还会因为讨厌青虫撅了爷爷种的蔬菜。
…..
他们在禹城热闹地长大,无忧无虑地长大。
童年就像一根扎在她手心里的木刺,每每触碰到,欢欣酸涩骤涌,掀起轩然大波。
要说印象最深,那还是与自己最亲密的妹妹。
盛意惯会闹腾,是大家的开心果,有时也会气到所有人发火,但她始终可爱,大家都无条件宠爱她。
后来盛情在恢复记忆后,也难以忘怀那段充斥家人身影的岁月。
她最难忘记的是,其实妹妹小时候很喜欢漂亮裙子,她也只是个女孩。
她记得妹妹特别钟意姑姑给她定制的公主裙,得意洋洋穿到学校去,只是那些男孩总笑话她,说她没个女生样还穿公主裙,面对非议妹妹很生气,龇牙咧嘴跟人打一架,然后照样每天穿公主裙上学。
她是那样自信张扬,似乎无畏一切目光。
她的妹妹的确和大部分女生不一样,性格跳脱至极,但她也喜欢寻常女孩的东西,喜欢粉色泡泡梦幻的东西,喜欢被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样,会因为电影腻歪片段憧憬未来的另一半。
盛情记得妹妹说过:“我如果要结婚,那我一定要找个跟我一样厉害的男朋友,我以后可是要当警察的,那他就不是军人就得是飞行员,最好是开军用飞机的,那太酷啦!”
可是后来,她的妹妹因为复仇再也不穿女装,又因为她成为明星,开始男扮女装遮掩身份。
一切悲惨始于八岁那年某天,她和妹妹在那天结束了童年,也在那天开始落入命运漩涡。
那天爸爸匆忙回来说要带家人去南安,盛情第一次看到爸爸露出疲累沉重的表情,她知道可能出事了,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事。
去往南安后,妹妹似乎没有察觉到家里氛围不对,还是没心没肺,整日缠着爸爸好友玩,只有她会伏在暂时停止工作的妈妈膝上,努力用陪伴让她别无意识皱起眉头。
“妈妈没事。”苏情意总会笑着吻她额头,夸她懂事稳重,但眉头始终凝着。
这份不安一直深藏在盛情心底,又是某天,许久未回的爸爸匆匆忙忙回家,用了半小时收拾行李,一夜开车回到禹城。
他不知和爷爷讲了什么,盛情看到爷爷年迈身体似乎又弯了弯,向来精神奕奕的表情颓唐起来,姑姑也和妈妈在讲话,两人双眼通红,彼此拥抱,像是道别。
年幼的她心猛地一跳,直到妹妹牵住她手,她说了句姐姐别担心。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妹妹一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