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芦江直抵韩城门户,你何不租下条小船,一路漂流而下,自在东西,岂不逍遥?”苏还建议。
在此类事情上,两人十分投合,姬羽当下就雇下了一条轻快小船。小船往来于浮芦江之上,专事运送商旅。名叫李万的老船夫大半岁月漂流水上,水路谙熟于心,行船稳健。
虽是早春时节,夹岸古树新枝未发,少了绿意悦人眼目,但两侧山石嶙峋,百态千姿,倒也相看不厌。江水清浅处,可以窥见游鱼;湍急处又势若奔雷,一叶小舟于其间辗转,比起旱路枯燥多了许多意趣。
转眼间,半月已过,明日便可到达韩城。李万将船系在岸边,上岸生火造了饭端上船来。姬羽带上船的那坛酒早就已经见了底,如今看到老人家特意烧的肥美鲢鱼,就有些后悔,应该留下些此时饮用。
这是在江上的最后一夜,姬羽本打算坐在船尾一览春江月明,谁知天公不作美,流云遮掩中不但见不到月亮,连星子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姬羽只好作罢,回到船舱早早睡下。
然后,他便做了那个梦。
确切来说,应是突然忆起了那件事。一言一行,都是当日亲历。只是姬初落的那张脸,或许并不像幼小的姬羽眼中那般狰狞。
姬羽记得自己骇然之中拔足狂奔,直跑得自己气喘吁吁仍不肯停下脚步。他冲到乳娘沈氏怀中,沈氏吃惊地抹去他额头的汗水,一下下的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抚。无论她如何询问,姬羽只是不开口。他抱着沈氏脖颈,在她身后偷偷展开右手。
那里是一枚被汗水沾湿、大力攥握之下扭曲了形状的浅黄羽毛。
姬羽自梦中惊醒,再难入睡,便披衣坐起。老船夫的阵阵鼾声从船舱的另一侧传来,黑暗中,姬羽不由一笑,随手掀开了舱上透气的小窗。
微凉的空气裹挟着江水的气味涌了进来。时至夜半,偏西的天空倒是现出了半个月亮。系舟之地是一个浅滩,月光照在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岸石之上,一片清白,雅趣顿生,姬羽一时心情大好。
一阵冷风拂面而来,姬羽突然想起李万只盖了一件夹袄在身上,担心他年老易受风寒,虽然心中不舍那一片幽静景色,却仍伸手关窗。目光无意间掠过不远处的沙岸,姬羽伸出的手缓缓落下,屏住了呼吸。
原本空辽的沙岸上突然多出个人影,高矮一如三四岁的孩童,站在那里好似翘首以待。姬羽心下清楚,荒凉野岸,哪里会有什么孩童。
江水搅动的声响中,两个与站在岸上的一般大小的影子一前一后从水中走出。三个人聚到了一处,窃窃低语。声音异常苍老沙哑,如同百岁耄耋。
一个道:“一百六十二尾。竟是少了四尾——”
另一个接口:“一百五十二,也少了三尾。”
最后一个道:“一百三十九,我这里倒是正好……”
“如何是好,江郎这般肆意妄为,强取豪夺,数目只会越来越少。”报说自己少了四尾的长叹一声。
“放牧此种东西,本就艰难。谁知他又来搅局。神君明晚查看,定会治我们玩忽之罪……恐怕在劫难逃……”
“雪上加霜的是,明日还要选出八尾送与采办使。前一空缺尚未补上,而神君又清点在即,恐怕我们三人的人间岁月,到了明日便是尽头了——”说到这里,声音呜咽起来。
第一个声音凄楚道:“我年岁最长,便由我去抵那七尾之缺,你们再赶一尾与我同去,或可保住你二人的性命……”
另有人恨恨道:“只怪那江郎害得我们至此,下次他若再来干犯,我们即便舍命也定要他清偿你我所受之苦……”
最后一人道:“本以为兄弟三人可以长久为伴,共青山不老,谁知今日竟要永诀……”
三个人抱作一团,失声痛哭。
暗夜静谧,江水暗流,风动树摆的窸窣声响中,苍老的哭声幽幽咽咽。哭罢,三个矮小身影走进江边,依次投入江水之中。
姬羽此时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即便没有鬼眼,能看到的却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