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羽踏出庙门,心中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而去。山风扫来,钻入襟袖,他只觉遍体寒凉。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姬羽回过头,却见那人一脸悲喜交集难以尽述的表情:“姬二公子?”
姬羽端详许久,也没认出这人是谁,只好歉然道:“请恕姬羽眼拙,足下是……”那人尴尬一笑:“我们只见过几面,不怪二公子认不出。我与大公子在一个画院习过画的,也曾到府上走动过。我叫赵延勋。”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修长而瘦削,眼中满是殷切,那只手一直攀在姬羽肩头不曾放下。
恍然间,这个名字就牵连出一些影像片段来。
姬鳞很少邀人前来家中,但姬家后园那百余株牡丹开放时,却是洛阳春日一处胜景。姬家通幽冥,透生死,那处大宅常人看来自然觉得阴森。但画院一干人等实在心痒难搔,就彼此相约着不请自来,姬鳞见了一群人站在门口,也并无惊讶,只是淡然有礼的接待。众人摸透了他这种性子,每年的来访便成了惯例。
几个人里,风头最劲的就是赵延勋。他最擅长的便是人物画,犹善描画美人,一副《秋水洛神图》被当朝安永将军刘展挂在餐桌之前,称用餐时眼观秀色可以多进一晚米饭,惹得将军夫人醋意大发。他又生性豁达,最善笑谈,很容易让人萌生亲近之心。由于年龄相近,脾气相投,姬羽也曾与他有过一些来往。
可记忆中神清气朗,甚至有些狷狂的青年,却很难和眼前这个精神委顿的男子重叠在一起。无论如何,舒展的平眉、稍稍下垂的眼角,却依稀相识,如今男子正嘴角啜着苦笑等待他辨识出自己。
姬羽带着几分歉意称呼道:“赵大哥!”
“我刚到寺门前,就看见你走出了出来。世上竟有这般巧事。既然二公子到了韩城,怎能不到寒舍一坐?”赵延勋在前引路,二人一前一后慢行于山路之上。姬羽并没有萌生多少他乡遇旧识的喜意,倒是觉得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赵大哥到圆觉寺去,可也是为了见空明大师?难道不再等待,就这样的下山去么?”姬羽有些疑惑。
赵延勋道:“我来了几日,都无从得见。进入圆觉寺的也就只有二公子一人。再等下去也是徒劳……万幸遇到了……”他话尾很是含糊,最后几个音完全淹没在圆觉寺突然传来的钟声之中。
姬羽站在半山腰回望,此时薄雾消散,圆觉寺正笼在一片橘色暖光之中。赵延勋道:“恐怕是空明大师圆寂了。”钟声一波波沉缓悠扬的荡开来,伴着山风响彻密林。
赵延勋引着姬羽来到一扇颜色暗淡、朱漆剥落的大门之前。赵家落在巷口,出门就能看到韩城小有规模的集市。韩城虽是小城,但小贩售卖的各式货物却一应俱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夹着几把油伞,牵着她孙儿的手急步从赵府旁的小巷之中走出。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对襟衣裳上打了许多补丁,虎头虎脑甚是机灵。老妇走的快,孩子小跑跟着,不想绊在石头上,手中拿着的纸糊的风车,被风吹得翻滚着落在了赵延勋脚下。赵延勋拾了起来,等那孩子来拿。那孩子刚跑了几步,就被老妇一把抓住了后领,生生拽了回来。“不长眼的,掉了便罢,再捡回来,沾染了什么,莫不连累你一家!”
赵延勋身上一颤,刹时苍白了脸色,手中的风车落在地上,不知被风卷到哪里去了。孩子顿时咧嘴嚎哭起来,极力扭头寻找自己的风车,却最终被老妇扯着手拖远了。姬羽不解为何一个村妇寥寥数语竟会使赵延勋慌乱至此,只是一言不发的看他在孩子渐渐远去的哭声中扣响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灰衣跛足的名叫张青的老仆。赵延勋道:“吩咐吴妈多烧些热水,回头端到前院客房去。”张青低低的应了一声,又哑着嗓子说道:“老爷对少爷今天要办的挂心的紧,要您回来后立刻去回一声。”赵延勋神色疲惫地点了点头。姬羽随意地打量了一下院子,不想却正撞上了张青的目光。那昏黄无神的眼睛直直的投在他身上,当与姬羽目光相接之时,他却好似受了惊吓一般,急急地低下头,拖者脚向左边厢房走去。
赵家的房子虽不算大,但也整齐别致。这从前院植种的几株花木和似乎随意摆放的石制桌椅就可见一斑。赵延勋听他说了昨夜云来客栈之事,得知他彻夜未眠,便要他先睡上一觉,养养精神。姬羽关上了门,仰倒在床上,双腿如注铅一般沉重,连日来的疲劳在这一刻一同向他袭来。他心中清楚,最好听取空明的劝说,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付诸行动。暂且顺其自然,姬羽心道,也许不必刻意探究,事情也会水落石出;只要他善用古镜,就不会惹出什么事端。他这般想过,顿觉压在心上的烦闷沉郁消散了大半。
姬羽心弦一松,浓浓倦意便袭了上来。迷蒙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叫嚣着要他清醒,身体再三的抗拒着想进入深眠,声音却执拗的不肯停息。虽然很小却又不可思议的清晰,断续的,轻颤着漂浮在空中。仿佛是女子的笑声,放肆的笑声。
姬羽突然睁大眼睛,一阵敲门声响起,外面是张青低声唤着他的名字,询问着是不是现在就将热水端进来。
姬羽开了门,张青恭敬地立在门边,身后一个年纪稚幼的丫头端着一盆热水。侧过身让她端进房来,回过神来却见张青浑浊的眼向房内觑看。姬羽笑道:“老管家有什么事么?”张青猛退了一步,摇着手连连说无事。
赵延勋走进父亲居住的正房,在床前停下脚步。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事情有了眉目?”赵父坐起身问道。他枯黄的脸上,因为某种希望而现出异样的神采。
赵延勋点头道:“如果再晚去一刻,也势必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赵父压抑不住的笑声被激烈的咳嗽打断,他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在自言自语:“可以除去这个心腹大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