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渐渐失力,神思恍惚,暗暗咬破舌尖,以保灵台清明。众人察觉异样,涌上前上来,就要撬开她唇齿。
秦早又道:“莫不是你根本不想生下这孩子?这就奇了……天下母亲哪个不企盼儿女绕膝。更何况,母以子贵,小夫人为王爷生下长子,从此地位稳固,荣华昌久……无论作何想,你都不该如此……”
锦心头部左右摆动,却挣不脱许多双手的钳制,口中发出呜呜的绝望哀叫。申屠竞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也走上前来。
“女子若是像小夫人这般违背本性、竟想携子赴死的,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你心中定是恨极——宁为玉碎,也绝不会为‘仇家’留下血脉——”秦早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锦心终于脱力,被塞了丹丸入口。几口水灌下,丹丸滑入喉中,一股热气顷刻间积聚下腹。她只觉腹中翻江倒海,似有一只手入内翻搅,坠胀之感渐强。惊惶之中,锦心厉声狂叫,她怎能——生下这个人的孩子!
申屠竞不知她为何陷入癫狂,想伸手抚她脸颊,却被尖声喝止:“恶贼!不要再碰我!”
锦心计划周详,本已功德圆满,谁知半路杀出个秦早,将她从鬼门关生生拽了回来。此时她已感到有东西正从体内缓缓下滑,心知孩子怕是将要出得胎来,心中鱼死网破的打算便占了上风,索性问申屠竞道:“可记得宋振涛?”
申屠竞思索片刻,冷笑道:“前工部侍郎宋振涛。”
“正是那个以南方五省饥馑为由反对你扩大漠北如钩城防御工事的宋振涛,他还不识擡举地在你威逼利诱之下拒绝交出皇城布局密图……
你亲手为他织罗了侵吞修筑黄河堤坝款项的罪名,以为他全家定无活口,又怎料到他女儿命不该绝,被收为昌平公主家奴!上天蔽你双目,你竟将她收在身边……你更想不到的是,她在你身侧如何日日夜夜诚心祝祷,求九天诸佛神魔要你死无葬身之地!”锦心声音微弱,但字字清晰,失去血色的脸上神情狂乱。
申屠竞自怀中摸出一摞面上绘有狴犴的书信,十几封展开如同折扇,锦心登时脸色大变。
“原来是你,暗暗将古平的消息传出,难怪我一举一动,京中无不清清楚楚。如今我只有一事不明——为何在与细作交接之时特意学她步态举动,将指甲包染成浅桃红,更暗哑了声音说话,要人误以为那个带着风帽遮住脸孔的女人是韩连宵?”
锦心几年里含羞饮恨,将所有锋利棱角尽数包在一张温柔和顺的面皮之下,日日夜夜如在戏中。她煞费苦心地窥探申屠竞动向,定时密报京城,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那些密函竟早就被他截下。这几封密报,只要其中之一可送抵京城,申屠竞必死无疑,谁想竟功败垂成。锦心一时心如死灰。突然,一个念头浮上心来,油尽灯枯的女子脸上重又焕出神采,口中喃喃道:“总有一件事,你是猜不到的……”
申屠竞见她瞳光涣散,侧身对一个瞠目结舌的丫头道:“将参汤用小勺送入她口中,孩子降生之前,定要吊住她这口气息!”
突然,稳婆变了调地高叫,说是摸到了孩子的头顶。随着这一句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响起,在今日匪夷所思的变故中几近窒息的众人纷纷吁出一口长气。秦早放下手中茶盏,悠然道:“王爷,秦某功成身退。”
冷硬如申屠竞,此时到底也现出一丝欣喜:“不知这次,申屠竞又要输给公子何物?”
秦早走出几步,牵起一个人的手来:“她。”
他握得极紧,由由挣脱不得,便用另一只手击向他的面颊。这个耳光极响亮,秦早哎呦叫了一声,捂着脸道:“空生得副好皮相,内里竟是只夜叉!”他口中笑谑,那只手却如铁钳一般箍住由由手腕。
由由羞愤疼痛之她诧异的睁大了双眼,回过头却只看到申屠竞的背影,编贝细齿几乎咬破了嘴唇。
看她身体摇晃几乎站立不住,秦早有些忐忑地轻轻碰了她一下,转向他的脸孔瞬间带上了笑意,艳若桃李。由由突然大笑着快步走出门去,秦早反被她扯得踉踉跄跄。
锦心已是三魂悠悠,七魄渺渺,那孩子几乎是稳婆从她身体里拖出的。本自欢腾的众人,突然一片死寂,婆子抱着孩子跌坐地上。申屠竞走上前,婆子颤巍巍转过身,抖着手将孩子举给他。
孩子无声无息,面色紫黑,浑身的血腥气也掩不住那一股腐臭。
“小公子怕是早就死于母腹,只因八个月身体已大,才没即时落下……本应疼痛难忍,或许是夫人刻意隐瞒……”
申屠竞抱着他期盼已久的子嗣,看向榻上已经无知无觉的锦心。她面上,犹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
秦早与由由站在梅树尽折的后山,看着赵王府那一片璀璨灯火。
“为何带我出来?”由由声音冰冷僵硬。
秦早道:“你早已答应了沾衣姐,置身事外。”
由由娇笑,面孔扭曲变化,瞬间现出乐游的形貌来,她大笑不止,直至眼泪流出。
秦早道:“如今可是开心满意?”
乐游道:“开心得紧。若不是你多事,让我看了他最后是何种表情,定然更是圆满。”
秦早道:“若不带你出来,申屠竞追查起来,你怎能全身而退。你也曾在他的斩魅古刀上吃过苦头的。”
乐游冷哼一声:“他剑不离身,不然早就被我伺机挖去心肝。况且,锦心是自己吞下滑胎药,以申屠竞的手段心思自然查得明白。”
秦早正色道:“此事由我处理,乐游你再别动什么手脚。”他歪头想了想,闷声闷气道:“这种事情本就与我性情相违,他现在处境,我们可否收手?”
乐游急道:“千万不可!”她见秦早神色冰冷,便和柔了声音:“阿早,切莫忘了,是谁毁了我们逍遥乐境,那十数亲族死状又是如何的凄惨!七赌未成,你怎能心软,万万不可半途而废!”
秦早垂目,擡起头后又是一派悠然自在,脸上的阴霾就像掠过潭水的雁影般消失无踪。他突然笑着问道:“为什么锦心偏要嫁祸韩连宵,却不将一切推到得宠的由由身上?”
“古平人皆以为由由深得申屠竞欢心,但若真是如此,他怎会毫不犹豫将由由转手他赠?韩连宵与京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锦心一口咬定是韩连宵害死其子,申屠竞盛怒之下若是伤害了韩连宵,且不说宇泰帝会如何反应,其父韩重也不会善罢甘休。况且——”乐游冷笑道:“女子心思最是细腻敏捷,锦心定是察觉出申屠竞对那韩连宵大不相同。若真是如她所料,申屠竞亲手毁掉心爱女子,岂不大快她复仇之心?”
山顶风烈,秦早顿觉寒冷。
乐游也拉紧衣襟:“无论申屠竞对韩连宵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个女子此时怕是已经魂归地府。”